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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江南另是一番景象,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还没有到来,但明显的寒冷起来。清晨的窗外蒙着一层薄薄寒雾,只要轻轻呼气,那股寒便快速钻入体内,在五脏六府间兴风作浪。晨光依稀,枯枝盘旋,万物已休眠,只有枝枝红梅悠然的露出白墙黑瓦之间,欲要风华粉黛,独领风骚。
也许在这万物沉睡的季节中红梅并不孤独,陪着它的还有比它更有生命力的生灵——人。是啊,人,在这个世间只有人一年四季中都可以一直绽放,每时每刻都会抱着无限的欲望与需求挣扎,反抗,奉献,夺取。贪婪的活在这世上,就算再寒冷的冰雪也不会将其淹没。人,这世上最为坚韧的生物,也是最可怕的生灵。
王乐一大清早顶着寒霜就奔到太守府中,此时马华池还未起床,他只好在偏厅等待。一会儿,那个小侍女端上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放在他面前。他心不在焉的把茶盏端在手里,放在面前闻了闻,眉头稍蹙,嗫了一小口感觉太烫便放在一旁。站起身来在厅中来回踱步,他一边踱着一边不时望着门外,看样子十分焦急。
终于,他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正缓缓进入,他赶忙迎上去行了一礼,正想说话。马华池只是睡眼惺忪的瞄了他一眼,向他摆了摆手便在主座坐了下来。王乐没有再出声,他在等对方的示意。半晌对方才再次轻轻摆手,他才道:“大人,洛阳城的那个刘鸿煊属下已调查清楚,刘氏本是从浙江那边过来的商贾,早年是做毛皮生意的世家。六年前父亲病逝,家中只剩他一人当家作主。五年前他不知做了些什么生意后突然身价翻倍,在商界地位也突然增高。据属下之后明查暗访,发现他手中的两处生意不明不白,属下怀疑他正在做些走私的勾当。”
马华池用胳膊肘撑着案几,脑袋微微抬起望着他的下属,沉沉的道:“一定是走私的活儿,本府只是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商人怎么会想到要与我们做生意!”他停顿下来抬头望向天花板,又说:“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我们也是一直在暗中做这一类生意!这个人,让本府有种莫明其妙的危机感呀,唉!”
“想要除去他不就像是除掉一颗虾米那样简单吗?”王乐回答。
“当然容易,只怕他背后有影子,有影子的人就算消失也会阴魂不散,只会越来越难缠。若是这样,那个影子是什么人呢?许忠良?淳于元泰?还是司马越?”马华池想着想着便长叹一口寒气,心道:若是司马越,他这样做无非是要借马家之手为己牟利,现在他与马家则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如果是那淳于元泰和许忠良,可就有了大麻烦,他们无不是想放长线钓我们马家这条大鱼,亡我之心不死呐!想到这里,便慢慢道来:“先稳住他,暗中盯着他,若是没问题,你可以继续下去了。要按明年的计划,开销会越来越大,这个刘鸿煊如果真是为了钱的话,说不定会有大作用。而且,这个人是李兴举荐,他是大哥最信任的人,必然不会害我们。”
王乐回答:“那么属下就继续跟进好了,如果他真心与我们合作的话,大人与太宰也不用再为资金发愁。”
“明日本府要去一趟建康,司马越那个老东西催得紧,看他那样恨不能现在就将那苟晞挫骨扬灰。这件事若是为他办妥了,那我们在朝上的日子也会好过不少。”马华池扭头转向门外,寒雾还未散去,他站了起来走向门前向远处眺望一眼,意味深长的叹道:“等把那苟晞拉下马后,下一个就是淳于老狗了吗?哼,让你再快活些时日,再赏一赏这冬雪漫天吧!”
等王乐退下后,老管家领着两个侍女进了来,侍女端着洗漱用具伺候主子。马华池面无表情的洗了把脸漱了口,挥手让她们出去。老管家则站在他旁边等待他的吩咐,他瞅了管家一眼,不等开口,管家问:“老爷,是否在这里用膳?”
他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足足想了一刻钟,终于抬眼望着管家,道:“文才可有家书回来?”
管家答:“没有,二少爷这些日子都没有向家中送信笺,也没有任何口信。”他欲言又止,欠身看着老爷。
“老牛啊,我上次路过尼山时去见过瑭儿了……”
“哦?大少爷还是不肯回来吗?”
马太守没有回答,但脸上呈现的无奈表情已经回答了。尔后他无力的说:“那孩子还在恨我呐,都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他还是那副恨我入骨的模样。当年的那件事,我这些年一直都在反复的自问是不是做错了,我的‘不得已’害得我妻离子散,他们是我最为珍贵的呀!我当年……”
牛管家见他没能再说下去,他便安慰道:“那件事您是迫于无奈,谁会想到那女子就是叛党之女呢?那于南纪是澹台柱的属下,当年的漏网之鱼,要是留着他后患无穷。只是苦了咱家少爷,您当年的决断是对的,不管怎样他们最后还是一样的结果。”
管家的这番肺腑之言着实奏效,马华池心里好受了不少。见屋外的那几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他长叹着,捏着自己的鼻梁,喃喃自语道:“此生,注定要受此般煎熬,与妻天人永别,与子反目成仇,这又何尝不是报应啊!”
他坐在厅堂中久久没有出声,沉默了一阵后问向牛管家:“那女刺客查的怎么样?”他在说到‘女刺客’时不禁打了个寒战,想到那晚差点命丧尼山就不由自主的恐慌起来。
“没有进展,范围太大,只知道对方是个女人……”
“那女子一定和澹台一门有什么关联。”他打断了管家,说道:“我怀疑她就是澹台柱的后人,当年我虽不在现场,但听大哥说那晚澹台柱提前把儿女送了出去,后来他的长子又折了回来,让澹台柱一刀给杀了,最后跟着他们夫妻一同合葬。可他的女儿始终没有露面,我们的人四处搜寻了近一个月也没发现踪影,只好放弃。那个女孩始终是我们马家的一块心病,这个女刺客听她的声音是个年轻女子,若那女孩还活着,一定就是她了。”
“那我再让他们抓紧寻找,只要她还活着,您和太宰都会不得安宁。唉,俗话说得在理儿:斩草必要除根。她始终是个祸害,今儿能行刺一次,明儿就会有第二第三次,想想就后怕。”牛管家应承道。
“这二十多年做的一切,现在我想想看,每一件都是那么让我心惊胆寒。有时突然觉得这些事到底有何意义,到底是对是错,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哥哥,我时常在想:死在我们马氏刀下的那些亡灵会不会突然回来找我索命,而我现在拥有的全部都无法救我。”他神情极不自然,眉毛扭成了一团。
“老爷,您想的太多了,这些日子您过于操劳,老仆觉得您还是在家多养些时日,那些琐事就让底下人去办。一个女娃能成什么大事呢?您也别太在意,还望老爷放宽心。”
马华池看了老牛一眼,这老牛是马家的家奴,从年轻时就跟着他,可以说他就是他的半个心脏,他是十分信任他的,特许保留他的本姓。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他们一起经历一起承受一起担当,他早已成为马家的成员。他摆了摆手,他便知趣的出了厅门。
他此时也没时间对以前的种种做出任何评定,是错也好是对也罢,都已经腹水难收。他看到桌案上的那些早点,无法下咽,便把那盏清茶喝了下去,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他明白现下急于做的事就是帮司马越除去苟晞,但这哪有那么容易的呢!那苟晞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不是单单借助司马越的赏识与提拔,更重要的是此人城府颇深,胆大果断,志向远大,处事谨慎,又深得军中人心。就是这样一个人才让司马越进退两难,万般忌惮。
马华池坐在那里,寒气向他袭来,他觉得冷,便拢了拢衣衫。脑海中的那条路狭长的延伸到陡峭悬崖的尽头,只要他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足坠落,粉身碎骨。他微微闭上双眼,再也不忍想下去。
入冬也有段时日了,这天气自然见凉了下来。太守府的下人们也在忙着准备过冬的物品,往年像这个时候府中都会请些外来工人帮着置办冬货。马华池乃是一郡之首,可以说在会稽郡里他是独大的,那些地方上的县官,财主,大大小小的商贾一到冬至就会送来各种礼品,他们这一礼节无非就是很好的礼上往来,想从中得到不同的好处。因而,太守府中从来不缺冬货与年货。
牛管家正站在仓库里清点今年送来的贡品,他在来来往往的家丁中捧着一大本礼单逐一清点。这仓库极大,能容呐上百件物品,里面有点霉味儿,牛管家一边清点一边用汗巾捂着鼻子。这里的东西琳琅满目,都是世上珍品,任意一样都是价值不菲。不过,这两年由于朝堂的争峰,朝堂外的对立,马家便将这里的东西一一便卖出去换来现金好供开支。
忙了一上午的牛管家好容易得了空闲出了仓库,这才深舒口气,合上礼单后拍打几下落在衣上的灰尘,慢腾腾的走在庭院中。这么大的府邸现在除了马太守就是他说了算,以前头上还有个老夫人,但已经不在。这里他也算是半个主人,底下人都明白这一点,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万般讨好。他是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虽然活到五十出头还未娶妻,但他想以自己现在的地位也不需要什么妻儿老小,他认定他的老爷以后一定会给自己个很好的安排。
他走到长廊的拐角处时遇到了三小姐马铃儿,他笑了笑,见铃儿手里捧着一大捧茶花,便问:“小姐这是从花园里出来吗?这花真是鲜艳呀。”
马铃儿跟自己的父亲不大亲近,倒是与家中的管家亲得很,笑道:“美吗?好吧,我就送牛叔一朵好了。”说着便从中挑先一枝山茶花递给对方,看到对方手中的大本子,问:“又来贡品了?今年都是什么好东西?牛叔可要留件好的给铃儿哟。”
牛管家笑逐颜开的呵呵道:“好好好,哪年不是先给你留的!刚才我已经留意到了一串玛瑙手钏,过些天教人给小姐送去就是。”
铃儿连连点头,正想走开,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道:“今年冬季听说会很冷,我娘那里的取暖设备还请您老多多上心。”
牛管家一听便立即明白过来,道:“那是一定,林姨娘那里我会另差得力的人去,还有,马上要送来上等的竹炭,我也会送去的,请小姐放心。”
马夫人已经离世数年了,府中还是保持着她在世的样子。她原是开国功臣的后人,家世显赫身家高贵。马夫人本人也是个知书达礼,饱读圣贤,秀外慧中,很是讨人喜欢的女子。她十九岁嫁入马家,与马华池成为夫妻,从此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夫人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家中把各种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为人和善,性情温婉,从不随便训斥下人。就连之后马华池从外带回来的妾侍她也宽厚相待,处处礼让。府中小厮侍女无一不敬重爱戴她,去逝那天府中上至老仆下至孩童无一不痛哭流涕。
马铃儿跟这位可敬的大娘甚是亲近,时常夜宿在大娘房中,与大娘同床而眠。夫人离世时她还是个孩子,哭得昏天黑地,结果哭晕了过去。现在她也时常来到大娘房中,静静的坐上一坐,去感受着早已消散的那股熟悉的气息。
今天,她又来到这间厢房中,里面被人打扫得很干净,她把手中的那束茶花插进了窗台上的花瓶中,再把窗户打开,暖洋洋的阳光投了进来,撒在每个角落。她来到大娘平时最喜欢的位置站定,那把椅榻还是那样的整洁,上面仍然铺着那张撒花锦缎的长垫。她挨着躺椅坐下,左手轻轻放在长垫上慢慢抚摸着,她仿佛感到了故人的温度。那十几年里她给她的爱是无穷的,甚至弥补了父亲的爱。她想她,想到在睡梦中哭醒过无数次,这些年她时常在半夜醒来仍像以前那样摸到大娘房中找她,之后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
她长叹道:“大哥又不见了,那日去您坟前祭拜之后他就走了,我也找不到他。大娘,您一定要保佑他平平安安。”她微微低眉,眼睛里闪烁着几颗亮晶晶的星光。“要不是我娘的缘故,我也跟大哥去了,现在,只有我一人能保护她了。大娘,你如果还在这里的话该有多好啊,我娘也会好过一些!”
她在大娘那里坐了片刻后便回到了属于自己与娘亲的小院里,这处院落与府中其他地方有着极大差别,冷冷清清,屋檐破旧,但总归是豪门家院,还是挺安全的。她一进院便见到自己的娘亲欢天喜地的向她迎了来,她正想问有什么喜事,娘亲开口道:“你爹不知怎么了,今儿突然差人来告知,今年过年带我们一起去洛阳的你大伯父府里做客。”
铃儿一惊,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往年父亲也会带着他们兄妹仨人去洛阳的大伯家,但绝不会允许娘亲同去。总之他还是嫌弃娘亲的出身,老是说些嫌她上不了台面的话。她不忍独留娘亲一人在府中,便多次要求留在家中。想到那洛阳城,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再去过了。不过,今年父亲却一反常态竟然主动要带娘亲一起去,这倒令她一时之间捉摸不透。
“如此,今年我们也可以一起去逛洛阳的夜市啦!唉,我也是快要熬到了头,你爹要是回心转意,对我们娘俩宽厚一些的话,那就是很不错了。想想再过一两年让你爹替你选门好亲事,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那我还能要求什么呢!”娘亲一边说着一边跟着女儿进了厅,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见女儿还不出声,便诧异的看着她。
马铃儿不想打扰到娘亲久违的欢喜,便笑道:“到时我就带你去看灯会,洛阳城可大啦,人也多呢。娘,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准备几身好衣裳,过年让他们看看你的风采。”她拉着娘亲的手,摇晃着。
“你也要添置些新冬衣了,我女儿长得如此娇美,那洛阳城的公子王孙见到后还不把咱家的门槛给踩榻了啊!”娘亲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傲气的说。
铃儿正面望着自己的娘亲,她今年刚刚三十五岁,但头发里却隐隐约约露出了几根灰色发线。她伸手去将娘亲发里的根根灰白轻轻埋在长发里,才发现娘亲见老了许多,嫁入府中的十几年间让她百般煎熬。她所受到的委屈无人知晓,只有她这个年幼的女儿心知肚明,但奈何自己太过稚嫩无法替她主持公道。
“好好好,我一定替你选个好女婿让你扬眉吐气,富贵一生。”铃儿故做轻松的说,轻拍着娘亲的肩膀。
母女俩坐在一起交谈起来,偌大的太守府只有她们娘俩相衣为命,府外的人根本就无法想到这对母女,一个是太守府的姨奶太,一个是马太守的亲生骨肉,可是她们在这个家中常年受着非人的冷落。她们只是冰天雪地中的一点火苗,只须轻轻一吹,便在寒风中消失,毫无痕迹。也许,她们心生庆幸,庆幸太守还尚存一点微弱的亲情之感,能让她们继续在这座宅子里苟延残喘,对她们来说已是极大的满足。
不过,今天听了娘亲说的意思,马铃儿倍感疑惑。父亲对娘亲一直不管不问,府中任何好事都不会有她的份儿,但怎么突然会说要带她去洛阳过年?这是自她懂事记事以后从未有过的。她望着娘亲那副心花怒放的憔悴面容,也不好问东问西,生怕扫了娘亲的好兴致。既然父亲说要娘亲同去,那么也好,省得再像往年那样,过年担心她会孤零零的暗自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