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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扉门内,
满腔悲伤肠断。
费思量,
一心凄凉无人道,
只恨身处世俗中。
马文瑭松松垮垮的衣着,蓬头垢面的模样,失魂落魄的神情,无力的半身倚在院中的那张竹榻上,仰望天际,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一个多时辰之久。这个小院除了那片比往常晶莹剔透一些的月光,再无别的过节气氛了。不时间有片云不顾人间愁苦的慢慢飘近,最终遮住了夜幕中的那轮明月,一时间大地一片黑暗,只露一点月的衣角。
他身前的案几上的青铜香炉还在吐着一缕缕烟柱,细长的烟柱飘出香炉后便肆意的散了开去,好似刚出闺房的少女释放心存已久的奔放与激情。也许,这世间中的人,还不如它这般自由快活无忧!他似笑非笑的盯着这缕静烟,渐渐的,云又把月解脱了出来,大地再次与月光浑然一体。他悲伤,无助,憔悴的脸忽然起了一点颜色,使他变得要比刚才要精神一点。
马铃儿从屋里走了出来,坐在他身边观察了他几眼便望向明月。今年中秋她不能回去陪母亲了,她有些担心自己的娘亲,明知道在那个家中她是怎样的处境,但自己也没有办法,现在只能先顾这边的大哥。她再次看向大哥,见他还是目空一切的发愣,她轻叹出一声,将案几上的酒甄上一杯自己一饮而尽。“大哥,你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喝酒了,总是偷偷跑去酒窖拿着酒舀飖上一勺来喝个精光。有一次被大娘逮住狠狠的训斥了我,那还是她第一次凶我呢。”她回忆着那位慈祥善良的大娘,鼻酸一阵,不由的有哭的冲动,但也忍住了。
她的大哥没有回应,还在一直仰望夜空。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老了不下十岁,青丝一月之间成了白霜,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伸手去轻轻捋着他那零乱的头发,他仍然不作反应。她心头一阵疼痛,将盖在他身上的长衫往上拉了拉,再掖了掖,喃道:“你有苦就跟妹妹说啊,为何一言不发?哥,怎样才能使你释然,让你好过一些啊?”
“我已,”马文瑭终于开口说话,他从嘴唇间艰难的挤出一句,悠悠的说:“追悔莫及,无法释然了啊!”话脱口,泪溢出。
夜幕下的群山之中点点亮光闪闪而来,那是马文才提着一盏朱纱灯沿着狭长的山路盘旋而上。他步伐矫健,一身淡青色的书生打扮,踏着双栗色的单布短筒靴,右手执纱灯,左手提着大小不一的三盒礼品。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断崖寺前的茅屋,他向竹篱笆内探身望去,见马文瑭与马铃儿正在院中赏月。他在扉门之外踌躇不前,显然他不想打破门内的平静,而最后还是推门进入。
马铃儿首先看到了他,轻唤声‘二哥’,马文才应了一声便缓缓走近他们,将手中的礼品盒放在案几上,怔怔的看向马文瑭。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望他一眼,他叫了声‘大哥’,对方也没回应,只是呆呆的仰视着天空。
“他好一点了吗?”马文才问身边的三妹,自行坐在他们旁边。
马铃儿一脸担心的摇了摇头,再次把目光投向大哥。这时,借着月光与案几上的灯盏马文才才发现眼前的大哥已是两鬓如霜,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大哥,愣了半晌,问:“大哥的头发怎么回事?”
马铃儿抽泣着道:“这些天一日胜似一日的增多,现在全成花白了!”用手背抹去眼角快要滑下来的泪珠。
他才二十五岁呀,怎么会生出这一头白霜?马文才凑近了大哥,道:“哥,明日我就带你回家,我会找到这世上最好的大夫将你治好,这个书我也不念了,我回家陪你好不好?”他伸手去碰大哥的乱发,他却轻轻躲开。马文才又对马铃儿说:“你收拾一下,明早我们就回府。”
“那早已不是家了。”马文瑭悠悠的说。
马文才心里不知是欢是愁,欢的是这一个月里始终一言不发的大哥终于开了口,让他放下了心。愁的是,事到如今他仍然不愿意提及那个家。“大哥,你需要调理身子,这里没有条件,回家后我们好替你请大夫……”
“那不是我的家……”马文瑭格外平静的打断弟弟的话,道:“今生,我回不去了。我只想去看看娘,铃儿,再过几天你陪我去我娘安葬的地方吧,我已经迟到了四年,她一定怨我没去看她。”马铃儿温驯的点了点头。
马文才见大哥这般坚决,也不便说什么。大哥想的也是理所当然,这么多年来母亲就静静的躺在那里,她一定在等着自己儿子的身影。也许,这次她会如愿以尝……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人间团圆。不知道已有多少个这样的团圆月下,澹台冬灵做着同一件事,那就是在月下与那来去匆匆的秋痕苦练剑术。乌老头儿现在正在书院与那些先生们吃酒作乐,当晚冬灵也去了,不过提早回到了医馆,秋痕早已在那里等待。她与他一起练功已成为了习惯,彼此之间达到了相当的默契。他们来到山间的那片大竹林,借着月光,拔剑而起,火花四溅。
他们坐在月下的山坡上,秋痕拿出一壶酒,在她面前摇了摇,露出难得的一笑,道:“上好的女儿红,要不要来点?”冬灵接过来举壶喝了两口。他见她喝得过猛,赶紧夺了过来,冬灵笑了起来,他有些囧状,道:“你哪是个女人,比男人还男人!”说着自己便喝了起来。
“我像不像我哥哥?”冬灵问。秋痕没有回答,继续灌着自己。又听到冬灵说:“你与他们相处多年,跟我讲讲我爹娘和我哥都是怎样的人吧。”
“他们……是好人,很好的人。特别是夫人,她一直对我们这些下人亲如家人。将军大人英姿飒爽,豪情壮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少爷……”他停了下来,此时他真的想说少爷还活着,但他不能,他与自己的少爷瞒了冬灵好久,就是为了保护她,可是每次见到孤零零的她时,他都不忍继续骗她,对他来说这个原本也是他的半个主子的女孩早已成为他的妹妹。他又说:“你和他真的一模一样,眼神,举止,武学天分,说话语气,呵呵,还有脾气。”
“嗯,我想也是如此。你说,我怎么会一点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呢?就连梦里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有时照着镜子我都在想:他们也是这个样子吧!我好傻,自己搞成不男不女的样子,还要联想着他们也是这副德行,哥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嘛,哈哈!”她望着头上的那轮明月,失落的笑着。
秋痕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递给她,她惊喜的打开来一看,是个精巧的暖手炉。这个铜手炉做工非常细致,呈圆形,表面上雕有梅花鸟雀的凸起花样,大小正合适女子的手型,非常适手。“这样的东西在市面上很难寻到,很特别的样子,你是从哪里弄的?”她问。
这是你的哥哥亲手为你制作的啊!秋痕心里说了无数遍,但嘴上只能回答:“是位有名的工匠所作,我呢看着喜欢就为你求了来,喜欢吧?”
“替我谢谢那位工匠,就说我很满意。呀,今年的冬天不会再冻手啦!阿秋,你送我这么好的东西,我拿什么还礼呢?”
秋痕把壶中酒喝了精光,起身,道:“只要不再给我惹事就行了。”
“对了,有件事正要告诉你,马华池的长子马文瑭原来一直都隐居在尼山,就是那断岸寺前的罗瑭。”冬灵正色道。
秋痕大吃一惊,这些年他与澹台珏暗中一直监视着马家的一举一动,当然知道马文瑭是为了什么与马华池断绝了关系。但是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马华池与马华汐两人身上,至于那绝尘而去的马文瑭倒是没有太留意,只是想着到时等时机成熟就会利用他们父子的关系打击马家。
“马家两位公子都在这尼山上,要不是怕连累山长与夫人我就取了他们的小命,你想出什么好法子利用他们了吗?”冬灵问。
在澹台珏的计划里那马文瑭就在其中,他们精心策划了个局只等他现身。不过这几年里他音信全无,像是人间蒸发似的不见半点踪影。现在却意想不到的冒了出来,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秋痕心知是自己的一时疏忽大意,竟然没有认出那断岸寺前的罗先生的身份。但是现在也为时不晚,要是让马文瑭知道他这几年一直在寻找的人现在就在他们的手里的话,他会不会听其摆布?秋痕眉头紧锁,沉默片刻,道:“你别轻举妄动,我得回去好好想想。”
冬灵闷声答应便起身,把剑插入剑鞘里,再将那装有暖手炉的锦盒抱在怀中,道:“我该回去了,老头儿一会该找不到我了。”想了想,又回头道:“中秋快乐,哥。”
秋痕咧嘴一笑,向她挥手示意快点离开。他一直坐在山头上迎月而望,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而他,就这样一直孤独下去,永远都填补不了内心的那片缺口……
已到初秋,书院中的那棵高大的老榕树枝叶仍然正茂,丛丛密密的枝干上挂着盏盏纱灯,红色灯光把这棵老树衬托得如此喜庆,如此庄严,如此生机。它已在这里伫立了千年,人们都说它有灵性,还有人说它已成精。但可能只有它自己才知道自己已独活太久,它无奈的活着,历经风霜,捱过严寒,看过万千,早已不愿再这样孤孤单单的存活于世。它身上的那些朱纱灯轻轻随风摇曳,枝叶也快活的跟着舞动,沙沙声隐隐约约闹个不停。几只红色的蜻蜓正绕着这庞然大物轻盈的飞翔,累了就停留在枝干上,或是驻留在朱纱灯上,看上去十分悠然自得。
中秋宴席已经散场,师生们纷纷散去,可能是忙了一天都觉得疲乏,便都各自回房睡下,刚才热闹的书院此刻却是寂静一片。不过,此时还有两个少年正在那棵榕树下徘徊,他们头顶对着头顶平躺在树下的草地上,面朝夜空,一时不语。树上的那群纱灯照得草坪微微呈红色,他们的脸上也映出了桃花。
“圆月缀玉盘,银河撒世间。”英台双手枕在头下,轻松的躺在那里,感到四面的微风正挠过她的脸颊,使她格外惬意。
“此时家乡的月也是同样的吧!”另一头的山伯也是同样的睡姿,他略有心事的叹气道:“佳节亲远在,不忘相思情。”
“你也想你娘亲了吗?我也在想,不过此刻我娘她身边准是围着一群儿孙,也无暇顾念到我。阿兄家中还有什么人呀?”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英台私底下称山伯为阿兄了。
“只有我母亲和姨母两人了,这几年我长期在外功书无法回去陪她,想来也确实对不住她老人家的。唉,我只求快点结束两地分隔之苦,早点与她们团聚才好。”山伯一脸欠意的说道。
英台听后有所触动,语气转换为活泼点道:“阿兄不必伤怀,三年后待你谋得功名后归乡祭祖,我想到那时两位伯母定是最自豪的啦。每天听着那些小厮们丫头们的‘老夫人长老夫人短’准会乐晕了!”
山伯听她说的跟真的一样,一时觉得好笑,动了动被压在头下的胳膊,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是个公子哥儿,每天泡在胭脂水粉里弄得晕头转向的!”
“我才没有那样!我也是爱好读书的谦谦君子,你说的那些都是些花花公子罢了,休得安插在我头上。”她朝天空撇了撇嘴,不悦的说。
山伯只是笑,没有与她争辩。她想了想,又道:“你今天出的那个对子,就是平川没有对上的那个,其实我早已对出来了,想不想知道?”
山伯来了兴趣,道:“洗耳恭听。”
“你当时的题是这样的:其人其德其才,与历史长存不朽,斯为世仰。我觉得容易得很,我对的是:乃父乃兄乃弟,本家学渊源有自,故而高风。怎样?”英台得意的问。
山伯拍了拍掌,笑道:“阿弟果然不同凡想,哈哈,好,对得极好的呀。不过平川今日不知为何竟对不出来,我当时替他捏了把汗。”
英台抓住了机会,忙道:“你不是也一样吗!他最后的那一题你明明可以随口就来的,你是顾及他的颜面自己放弃了夺魁的机会。”
“要么怎么说你是最懂我的呢!要是今日我赢了,图一时之快却让平川置于难堪境地的话,那这场比试就没有意义。他总归也是我们的学长,而且他在书院的处境已经很为难了,作为他的知己好友,我们也得帮他一把。”
英台听后想来也是,山伯一心为那叶平川着想,只不过是场游戏,输赢更是不重要。她吟道:“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
山伯接道:“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云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哈哈笑着,动了动身体,道:“这是绝对呀,怎么样,你哥哥我是不是太有才啦!”
英台高兴的哈哈笑个不停,笑完后又盯着天上的月亮,那蒙蒙胧胧的月色教人沉醉,她情不自禁的哼道:“打支山歌过横排,横排有奴哥哥在,妹有山歌一条河,哥想听歌划船来,阿哥老远划船来,我送阿哥千支歌,阿哥没带箩筐来,一只空手怎装歌。”那树上的一盏盏朱纱灯悠然而舞,歌声回荡其中。
山伯一翻身子,面朝下的趴在地上,他向对应的方向伸出了脑袋,将自己的整个脸盘置于英台粉脸之上,他凝视着下方与自己相反方向的脸孔,她的歌声戛然而止,正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仰望着他。他发现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什么样他也不清楚,总之和平常不同了。他意识里想着要从那张美得惊人的脸上移开,但发现自己的四肢和这颗大脑袋已经失去了控制。不知何时,飞来一红蜻蜓,它不识趣的落在她的头发上,发,乌黑,肤,洁白,唇,红润。火红的蜻蜓像是落的一朵奇异花物点缀在黑白相交的天物之上,那么美,臆想之美。
她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凌空伸出脑袋来。那张英俊的脸孔就像是第一次与她相遇时的轮廓,虽然在月光之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近距离的感触到他的健康有力的鼻息。她无法使自己躲开,只觉得自己的全身血液全都涌上了脸颊,让她快要晕厥过去。她与他的目光交集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像是变成了一头刚出生的小鹿,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这个陌生而又新奇的世间,那种胆怯,那种惊奇,那种慌乱,那种含羞之感交织在一起,汇聚在两颗眼球里,灼得火热。此时此刻,她才隐隐约约意识到男女大防,想起自己是女子,而他却是血气方刚的男子。线条刚硬的脸与曲线柔美的脸之间只有一分距离,而她与他的距离则是一本厚厚的孔孟之道,男尊女卑。
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便猛得将身子翻了过去,重新仰面向天。他不知刚才那短短一刻自己是怎么了,从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到现在他的心脏还是跳得厉害。他拍了拍胸前心的位置,长舒一口气。再偷偷转过脸去望向旁边的英台,她的表情也与自己一样,但她又是一脸桃红。他心道:我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沾了那些怪癖了吧?不,不会的,他是我的义弟呀,我不可能对他有那种感觉的,定是刚才喝了些果汁之类的东西,让自己胡思乱想起来。他慌忙爬起身来,那只红蜻蜓也跟着飞了起来,绕着他飞过,他拍了拍衣衫上的杂草,有些拘束的道:“不早了,英台,咱们回去吧。”说罢就自行离开了。
一袭青衣男装的少女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这个中秋如此美好,又如此的与众不同……
厢房前的廊间,淳于而岚正手执木箫,厢房后的竹林就是他的听众,一曲轻调绕梁而起。这曲,这月,这竹,与这个人此时成为一体,浑然天成。他已经吹奏了两首曲子了,这是第三曲,他眼神中带有黯然之色,终于觉得疲倦,便收起木箫准备进屋。这时向他闪来个身影,他转身看向来人,一时警惕之后便又恢复了常态。
“怎么现在才来?”他向来人问道。
那人一身便衣,腰间挂着一把宝剑,向尔岚行礼,小声道:“路上有事耽搁了时日,公子,大人要我将此物交于您,并要我替他向您道句中秋安好。”他把手中的长形锦匣双手奉上,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一直半低着头。
尔岚接过锦匣,抽开盖来一看,里面躺着一只碧玉长箫,一看就是由上等玉料琢成。拿在手中感觉冰凉光滑。尔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叹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想必叔父也是这层意思吧!”他将玉箫重装回盒中,又嘱咐那人说:“你回去吧,替我向老爷和夫人问安,就说我在这里一切安好,过年时自会回家看他们。”那人听后再次向他行了一礼便转身款款而去。
他抱着这个锦匣又坐回了长廊上,想起自己已故的双亲,自觉是无尽的苦楚,又想起那养他教他的叔父,心中更是生起无数涟漪。他,这一生中欠叔父的始终是还不清的,但是他在小时就立下誓言,他可以用生命来还叔父的恩德,也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他望向空中的明月,唇间悠声飘出:“冬天不远了,会很冷的吧!”他自嘲的微微冷笑一下,轻身缓步进了屋子……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