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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惊疑与愤怒。
“是何人修的这尊佛像?”嬷嬷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挨完郡主一巴掌后那张谄媚的脸已经消失不见了。
邢灼受不住嬷嬷逼迫的注视,率先低下了头。
三粲的呼吸紊乱,他撩一撩长长的黑发,向王何烟靠近了两步,又忍着恶心,将胳膊紧紧贴住王何烟的袖口。
同样呼吸紊乱的还有恒角,她小步蹭到王何烟身旁,用余光瞟着王何烟的一口髯须。
三粲心中清楚,修凿石像的正是王何烟,但恒角心中茫茫,不知王何烟是否参与了石像的修造。
郡主满头是汗,嘴唇灰白,大梳裹歪斜地倒在她的耳旁,假发冠软塌塌地贴着她的头皮。芙安站在身旁,注视着郡主如今一点也称不上妍丽的脸蛋。
现在她可不像一位郡主。
花蝶们聚在石窟之中,熙熙攘攘地争吵着:
“册封礼怎么办?”
“谁来帮郡主包扎?”
“马车为何不上来?”
嬷嬷仍然重复着怒吼声:“何人修的这尊塑像?”
石窟中乱作一团。
围住众人的数尊佛龛也黯淡下来,为那尊掉了脑袋的塑像默哀。
三粲的手像一束白烟一般袅袅升起,正想伸出手按向王何烟的后颈处。一只有力的大手却自后方拧住了三粲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到地上。
石窟中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三粲皎月般的脸上。
嬷嬷松开扶着郡主的手,快步走到邢灼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三粲的头发。
上流的头发。嬷嬷想到。
“这雕像,是你修的?”虽然在别人眼中,这几乎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但嬷嬷还是用异常严肃的口吻问道。
邢灼张了张嘴,露出一口恶犬般的利齿:“没——”
“不是!”恒角扑了上来,用瘦削的胳膊抓住邢灼的一头卷发,一边用狠决的目光看着嬷嬷,意识到嬷嬷并不认识自己,她又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芙安。
“嬷嬷,听她怎么说。”芙安仍然用僵硬的指头扶着郡主的肩膀,努力体会着若是郡主在此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反应。
“那你便说一说。”嬷嬷高傲得判若两人。
恒角的思绪从佛龛中佛像微微张开的口中穿梭,她渴望听一听这些被供奉被敬畏的精雕细琢的小人儿们有什么意见。
“他修造的。”恒角的耳边寂静无声,她用手指顶在邢灼的脑后,一字一顿地说,她的眼睛越过邢灼的肩膀,与三粲的凤眼四目相对。
邢灼一个摆身,恒角重重地摔在地上,耳朵轰鸣,鼻腔充血,牙齿“吱吱”打颤。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邢灼便反身扑到恒角的头顶,捏起拳头重重地落下,恒角惨白的额角上静静落下一滴汗珠。
但疼痛并没有降临到恒角棱角扁平线条生硬的脸上,王何烟捉住了邢灼的手。
“是他修的。”王何烟用极轻的声音说。
邢灼抬头,狰狞的面孔上一双震惊的眼睛。
恒角倒在地上。趁着这一阵难得的安静,她看了一眼王何烟。
他仍是那副老实巴交,畏畏缩缩的表情,察觉到恒角的眼神以后,王何烟也回了恒角一个眼神。虽然不是从拳下救人后的英雄眼色,但还是让恒角安心地扯了扯唇角。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半跪在王何烟身后,用漠然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邢灼。
另一边,被嬷嬷轻扯头发的三粲伏倒在地,干净的额角上也落下一滴汗珠。他看着王何烟的脸上亮起令人难以形容的苦涩,原本平静的心警觉起来。
他又痛心地看了一眼靠在王何烟身后的恒角。
“是他修的。”芙安重复着这句话,门外的脚步声也逐渐响亮。
是卫兵来了。
带头的将领一步跨进来,却丝毫没有理解石窟中的状况,他只听到佛龛四周无数张嘴巴对着邢灼说:
“是他修的。”
将领又看向石雕,耳边是大佛菩萨力士弟子不停的附和声:
“是他修的。”
一名手下的卫兵胸有成竹地上前,对着将领说:
“大人,是他修的。”
将领终于看清了脚下一滩血泊的齐安郡主,于是他一挥手,对着身后的卫兵说到:
“是他修的,带走。”
邢灼被堵上了嘴巴,庞大却瘫软的身体被当成麻袋一样拖了出去。
嬷嬷松开三粲的头发,一转身又扑到郡主的膝盖上。将领走上前来,恭敬地问道:“嬷嬷,册封一事该怎么办?”
嬷嬷没了方才的威风,只是颤颤巍巍地说:“我,我老婆子怎么知道呢,应该去问芙安姑娘,但想当年,我是掌事宫女...”
将领抛下了她,抬头又问痴痴的芙安:“姑娘,册封一事该怎么办?”
芙安专心地看着郡主头上歪斜的大梳裹,半晌回答道:“大人以为呢?”
“册封一事不能停。”将领扬起脑袋,像是对着石窟中所有塑像宣布一般高声说道。
花蝶们来了兴趣,叽叽喳喳的声音更大了。
“可郡主如今这副模样,纵使清醒过来,又怎么能参加册封礼呢?”芙安诱导着每一句话的去势。她的唾液分泌得愈发频繁。
紧张时的老毛病了。
“那便只能——”
“只能找人暂为代替,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将领不解地看着将自己的话匆忙打断的芙安,突然发现她的面容愈发的娇艳,俨然像一朵娇花。
送走将领以后,芙安回头望着花蝶一般的侍女们,谦虚地笑了笑,问道:“谁来代替郡主行册封礼?”
花蝶们面面相觑,都不做声。
“谁来代替郡主?”芙安又问了一遍,她甩开扶着郡主肩膀的手,走到人群中间。
嬷嬷伏在郡主的膝前,满是皱纹的眼皮下,是一双冷漠的眼睛。
“谁来代——”
“要不然,就让芙安姑娘来吧。”花蝶群里,不知是哪位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
“芙安姑娘来吧!”
“芙安姑娘来代替郡主。”
石窟中的芙安如闻仙乐,她举目望去,四壁佛龛散发出金色光芒,神圣不可轻视,花蝶环绕着自己扑闪华丽的翅膀,正如她们环绕着郡主一般。
大梳裹,对,还有大梳裹,她需要一头乌黑美丽的长发,好好承受大梳裹的沉重……
仙乐消逝,金光散尽,花蝶们傻站在原地,无一人起舞。芙安猛地转头,充溢着欣喜和渴望的眼珠让她的眼眶微微颤抖,卒难盛装。她巡视了一圈,表情愈发地张扬可怖——
她并没有看见三粲或是恒角中的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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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三粲抓了恒角的手,穿梭在北石窟寺的回廊中。两人耳边均是北风的呼啸声。
“走去哪里?为何要走?”恒角的嘴唇已经干裂,渗出一溜的血迹。
“那人,并不是善人。”三粲边跑边说。
“你又为何知道?”
“走!”
“三粲!”恒角大声喊着三粲的名字。
三粲心一横,将身上的黑衣半解,站住脚,回头朝向恒角。
恒角的鼻腔仿佛被塞入无数尘沙,难以呼吸。
美玉上的瑕疵令人痛惜,三粲身上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恒角还在发愣时,三粲赤裸着雪白的上半身,一把将她拖了过来,恒角看见他瘦弱的身体横在自己面前,同时也看见王何烟不知从何处窜出,畏缩地上前,用石匠有力的胳膊狠狠抓了过来——
“您应该跟我站在一起,当然,如果您不愿意的话,自然也可以遵从您自己的选择……”
王何烟小心而又客气地说着恒角再熟悉不过的话语,另一只手伸到了恒角的鼻尖处——
三粲用尽全力将王何烟的身体撞开,然后扯着恒角的手臂,开始了回廊上的狂奔。
“走,一块走。”三粲的肌肤摩擦着恒角的肌肤,却没有反胃的感觉。暴雨之夜与家里人的追逐似乎再一次在三粲脚下上演,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亡命流窜。
恒角加紧了脚步,逐渐跑到了三粲的身边。两头茂密的长发以不同的姿态在风中飞扬。
北石窟寺的回廊真长。
“咚咚咚咚!”
恒角的心因恐惧而暂停了狂跳,人越急,脚越慢,她扭过脖子。
王何烟就在脸前。
“您不能再跑了,正如我说的,我的妻与子离开了我,您不能再跑了,但您要是不乐意,也可以再考虑,但您不能再跑了……”
王何烟与恒角离得很近,他的话仿佛是在恒角耳边的私语,恒角的脚步越来越慢,三粲拼命拽着她,向着回廊尽头狂奔。
王何烟带着歉意一笑,伸出手朝恒角的领口抡出胳膊:
“您看,我的灰袍子……”
“捉住他们!”列队而来的卫兵手指回廊前方的三人,大喊着快步追了上来。
王何烟的动作滞了一下,三粲看准时机,用力扯着恒角的手,带她甩开了王何烟。
“把他的灰袍子,还给他。”三粲已上气不接下气,咬牙说道。他俊美的脸微微发青,两腮的肉不停地抽搐。
恒角不再回头看王何烟,而是盯着三粲雪白的后背上深深的血痕。
她一只手解开了肥大的灰袍子,向后一甩。灰袍子乘着狂乱的北风,扑在了王何烟的脑袋上,王何烟刹不住步子,向后栽倒,撞上了追赶的卫兵。
“是他修的!”
愤怒的话语随着大风呼啸在陇东大地。
卫兵们眼看两个赤裸的身影越过北石窟寺背靠的山坡,没了踪影。
此时的北石窟寺中,郡主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