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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丽丽极轻柔地将听诊器从黄莲的领口插进去,极仔细地谛听了足有一分钟,望着情同手足的老朋友,她的脸上露出来一丝轻松的表情。
就在这时,黄莲睁开了眼,同她对视了一下,然后又合上了。
黄莲早就醒了,而且知道窗外有晨光透射进监护室来,知道丽丽在听她的胸部,只是不想让飞翔的思绪歇脚,所以没有同老朋友说什么。
政治部在矿部四楼,是个大套间,里面是主任办公室,外间是其余干部的大办公室。
那天,黄莲走进政治部的心境,多少年想起来都让人百感交集。苦?涩?还是仇恨?抑或有点扬眉吐气?她一直就不曾对它产生过好感,包括踏进这扇门的那一刻,她情愿去坑口或车间干体力活,精神上舒坦。如果不是因为杨师傅,她会坚决拒绝走进这扇门。她同情杨石山,犹如同情自己,或者说,她同情自己,就像同情杨石山。这是个巨大的动力,她来这里唯一的目的是要为杨石山平反。
门敞开着,她的步子极轻,即将成为她的同事的几个政工干部都在伏案工作,没人觉察,她也就默然伫立在门口。
姜玲终于发现了她,她们曾经打过交道,那时候,不消说是敌对的。这时候的小姜笑容满面,而且话音里透出些惊喜:“唷唷唷,黄莲!”
其他几位跟着也同她打招呼,样子都蛮热情。
她应付着,心里就豁亮了一点。
吴一群从里间办公室出来了,微笑着说欢迎欢迎,同黄莲握了握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小姜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黄莲感觉到吴一群的握手有着力度。
她想,世界是变化着的。她想,原以为这张脸是一成不变的冷若冰霜,不想也会笑。
而留给黄莲最好印象的则是小姜。
以前矿部或者坑口、车间、机关、学校以至于家属连,开起批判会来黄莲都是不可或缺的批斗对象,来通知、来解她去的大多是姜玲。姜玲的年龄同她相仿,省党校毕业的,按理说是培养对象,前程似锦,却不知为何至今仍是个老团员。大概禀性所致吧,其他不甚了解,无所顾忌没遮没拦黄莲见过。有次开完批斗会,姜玲竟当着一帮牛鬼蛇神的面顶撞了吴一群,当然黄莲不明白为的什么。还有回姜玲带她去参加一坑口和二坑口的批斗会,刚下尾砂坝就塞给她一只大油饼,我吃过了,这只给你。不远处好几个人迎面而来,像是机关的,黄莲就不敢接,姜玲喝道,怕毒死你?连开两场你晓不晓得?黄莲低声说,有人。姜玲吼起来,有人怎么样,老子会跟你共穿条裤子?黄莲不喜欢听女孩子家口口声声称老子,在心里骂姜玲痞子,但多听了几次,也就习以为常了。
包括吴一群在内的政治部全体人员都笑脸相迎。黄莲心如一潭静水,或者最多就是一片落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而已。所有的笑脸里只有一张让黄莲敢肯定是真诚的,这就是姜玲。其实,黄莲对于姜玲,除了以往开批判会的前前后后,相处甚少,何况这次是头一回见到她的笑,黄莲对自己的这一肯定也感惊奇。
下午班后,姜玲说欢迎也要讲实际行动,邀黄莲去吃唆螺,黄莲说不消这么客气。姜玲说怕我下毒?黄莲就笑了,说好,去就去。
姜玲要了四两散装赣州大曲,分两碗,听黄莲说不会喝,就倒成一碗,呷了一口,眯眼说不错,没兑多少水,你就抽烟吧,黄莲说戒了。姜玲说戒了?黄莲说女儿不喜欢烟味。姜玲噢了一声,要了碗水酒,这个能喝吧?黄莲就点头。
客家人谓吮叫唆,唆螺,其实是吃田螺的动作。钳去了田螺的尾部,不去壳,用葱姜辣椒大火炒,吃起来,捏一只唆一下,极香的螺肉就进了嘴。此亦为赣州名小吃,黄莲自然吃过,只是多年未尝罢了,而今吃着唆螺喝着水酒,有种自在泛上心头。
“女儿叫飞雪吧?挺有诗意。”
“别讲反话了,叫什么雪的挺多,有些俗是吧?”
“你呀,外头硬,里头辣,唆螺!人家是真喜欢,又讲人家讲反话。”
“好好,讲错了,干一下。”
碰了碗,黄莲咪了一口水酒,姜玲“咕咚”一大口白酒下了肚。两人满手满嘴是油,额头上都沁出一层细汗。加上酒劲,姜玲的情绪也给“辣”起来了:“想不想报复一下?”
黄莲自然明白报复的对象指的是冯双骏,沉吟片刻说:“我想抽烟。”
姜玲说,戒什么嘛。就叫跑堂的拿了包“赣州桥”来,又叫开电扇。头顶上一架破旧不堪的三叶大电扇咔嚓咔嚓转起来了,声音蛮大风却不大。
姜玲解开领扣,让风送进胸口。
“你被他害得够苦了,坐了两次牢!”姜玲说:“这次抓你,地委专门开了常委会研究,处理你的决定是判以重刑!你不晓得吧?……”
黄莲听过关于她被抓、被放的多种版本的传闻,但尚未听此一说,虽时过境迁,仍感震惊。倒不是对重刑的后怕,恰恰相反,她第二次被抓,苦于牢狱之灾不知尽头,曾绝食多回,早将这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克制住自己愤懑的情绪,缓缓吐出烟圈,不置一词,听姜玲讲下去。
姜玲呷口酒,将唆螺唆得极响,朝黄莲乜斜一眼:“你的问题已经不是个案了,要不是新华社记者写了内参,你还不知要关多久!”
黄莲完全信这话,姜玲该是看过“文件”的。她问:“怎么报复?”
姜玲嘿嘿笑道:“这个没有想过。见到了你,才会去想这种事呀!”
黄莲说:“我算是幸运的。杨石山师傅,没有等到平反就走了。他的坟头芦箕草长过了膝盖,看着挺让人伤心的,你去看过没有?”
姜玲摇头:“那地方不去也晓得,乱石冈子荒草窝,杨石山怎么喜欢那种地方?是厌世?避世?还是自惭形秽?”她叹息一声,“听说他的邻居李顺子的老婆就寻那地方去死,不会受到这个影响吧?”
黄莲说:“矿山公布公园规划小组名单有他,他特振奋,就这点便可证明不像你讲的。至于为什么,我也讲不清。不过……”
后山确如姜玲所讲乱石冈子荒草窝,只一条羊肠山径,还被榛莽曼草拥塞,大概是山那边村民来云山镇贪近走出来的吧,云山矿的人是绝少去的。她上后山凭吊,踏上这条山径,就在心里划了个大问号。山茶在前带路,不时提醒她脚下小心。山茶说,这路难走,不要怕就走得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她马上产生了联想,老杨师傅这辈子是怎么走过来的?陆游诗云,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只消将白发二字改为赤胆,就是老杨师傅一生的写照了!老杨师傅不太可能读过此联,但他的心境却堪比陆游,她的心豁然一亮,是了是了,这就是答案!她不再向山茶问为什么了,山茶也没提起这话题,就更无片言只句的解释。然而,这番思绪要同姜玲说起,人家会认同?终究是臆测么!不过,有句话可说,想说,在她生命的航程中,有两盏航标灯:洪星老师和杨石山师傅,因而不管烟波与风雨,载满爱恨,不怵而怡然。目睹那荒山孤坟,她感受到的只是坚韧,那盏灯在她心头愈发地明亮。如今天赐机会,要做杨石山的平反工作,其他的事不屑去顾了!她就把这层意思同姜玲说了。
姜玲只把头低着,一边听,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麻利而又仔细地挑拣盘中油亮亮的唆螺,一只只送至唇边吮吸,啧啧作响,最后左手举起杯,一饮而尽,才开口道:“先公后私,先人后己,黄莲我服膺你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再收拾他!”她伸出一根油亮亮的手指,举在头侧,“要找杨石山的平反证据,世上还有一个人!”
黄莲问:“谁?”
“田喜来。”
“田喜来是谁?”
“原在机关食堂当炊事员,退休了,老红军战士,红军长征后,他因伤留下没有走,是云山游击队打狗队的。”
黄莲眼睛一亮:“打狗队的?以前没有调查过他?”
姜玲缓缓摇头道:“是个哑巴,而且斗大的字不识一箩。”
黄莲说:“聋子吗?”
“这倒不是。”
黄莲说:“应该有办法!”
姜玲说:“你不要太高兴,这也仅是条线索而已,有的线索有用,有的线索,你花了力气,却达不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