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朱子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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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莲大口吸着卷烟,吐出的烟雾在餐桌上空向四方飘逸开来,她弹掉烟灰,望着火红的烟头,目光悒悒。

    痛苦的经历是把火红的烙铁,在心上留下的烙印是永不磨灭的。

    出狱那天,她妈来了接。

    她妈的心肠是世界上最软的那种,见别人伤心她伤心,见别人忧愁她忧愁,廉价泪,伤心时流,激动时流,高兴也流,动不动就流。

    那天,她妈穿了件蓝涤卡一字领上衣,算是时尚的了,头发是仔细梳理过的。见黄莲从大铁门里出来,脸上虽然挂着笑,眼泪却早已下来了。黄莲叫了句妈,小跑着来到妈的身边,她控制住没有掉下泪来,也装出高兴的样子笑着。回家的路上,她妈不时用手帕揩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黄莲的肚子已经有形了,虽然穿着大棉袄,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她就特注意妈对这个的反应,而妈一路上什么也没说,就是不时揩泪。

    黄莲很少劝妈不要哭,其实那也不能算是哭,是无声地流泪。她在往后多年的逆境中,母亲的泪犹如清凉甘甜的山溪水,流经她的心田,她就被滋润了,被慰藉了,她甚至觉得,这股山溪水可以将通红的烙铁浇熄。

    一路的泪,还有一路的叮咛。她妈这时候才告诉她,她爸中风了,叮嘱她,如果她爸发脾气,不作声就是了。黄莲应着,心里十分难受。

    她爸尚未康复,卧床不能行动,胡子好些天没有刮了,头发也比较长,数月未见就变得如此憔悴不堪,她顿觉心酸,控制住了情绪,怯怯地叫了句爸。

    她爸将头朝里一别,没有话,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掉下来了。

    好些日子,她爸都不理睬她。

    黄莲晓得她爸的脾气,不怪他,主动代妈伺候爸,喂药喂饭,倒尿倒屎,还请了剃头师傅上门来替爸理发刮胡子,不管她爸睬不睬,左一个爸右一个爸地叫,不断解释自己是无罪的,女儿反的奸臣,现在不是受到全国人民的唾骂了?她爸仍然不睬她,却并没有凶她骂她。

    尽管爸不理解女儿,妈的疼爱是无微不至的,黄莲像受了伤的小鸟,好不容易回了巢,她感受到的只是温暖。

    回家后的第二天,黄莲就去了市妇女儿童医院,一查,果然是怀孕了。她对医生说做掉去。医生说,小孩都这么大了,现在来说做?叫你丈夫来!黄莲吞吞吐吐说自己还没有结婚。大夫的眼光立即变得鄙视,冷笑着说,知青吧?你们真是又可怜又可嫌!要做也要去生产队开个证明来啊!黄莲不甘心,又去市里另一家医院,那位大夫的话说得就更加刻薄:偷鸡摸狗的时候,就没有想到今天?没有结婚证就去开证明来!

    黄莲走投无路了,心里想着让妈帮着拿主意才好,怎么来告诉妈呢?

    其实,她妈早就看在眼里了。

    那天晚上,她妈拿了只剥了皮的柚子到她房里来,说:“这柚子不太酸,想吃吧?”

    黄莲说:“想吃。”

    她妈轻声说:“造孽。那个人怎么看都不来看一下?”

    黄莲就明白妈什么都晓得了,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不要提他!”

    她妈说:“难道就这样生下来?”

    黄莲立时就红了眼眶。

    她妈伸过手来握着她的手腕,说:“那就做掉去吧。”

    黄莲便把这些天去医院的事说了,她妈拿出手帕给女儿揩了泪,又揩自己的。母女俩就相对着没有话光掉泪。

    第二天,她妈对她说:“你不是有个同学叫彭丽丽吗?”

    黄莲说:“妈,你怎么也想到了她?”

    她妈说:“昨晚睡不着啊,就想。”

    彭丽丽和黄莲高中同班,两人十分要好。读书的时候,彭丽丽常来黄莲家玩,黄莲的爹妈对她都挺熟。彭丽丽下放十里埠当知青的时候,回城还来黄莲家,送些荸荠薯粉什么的。后来工农兵上大学,她被推荐到赣南医专,毕业后分配回十里埠公社卫生院当医生。

    黄莲说:“我早就想起了她,就不知公社卫生院做不做这种手术?明天我就去找她看看。”

    第二天一早,黄莲就坐班车去了十里埠,待她找到公社卫生院,已近中午。

    诊室里一个病人也没有。彭丽丽十分惊讶地望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黄莲,夸张地张开双臂就把黄莲抱紧了,嘴里说:“大英雄来了!”

    黄莲说:“大英雄?劳改犯啊。”

    彭丽丽让黄莲坐下,边给黄莲倒水边说:“你是反对了的啊!你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反的啊!”

    黄莲说:“心血来潮,就写了那封糊涂信。”

    彭丽丽小嘴一撇:“谦虚!”

    黄莲不愿提那件事,改变话题说:“你又胖了一点,再胖就不好嫁了。有对象了吧?”

    彭丽丽说:“你看周围净是些什么人?”

    黄莲就不再问下去了,说:“也要抓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彭丽丽故作神秘状:“让我掐指算一下,你来找我是什么事……”边说边摇动着右手掌,缓缓伸向黄莲的腹部,顺时针地在上面摸了一把,“原来是因为他!”

    黄莲禁不住笑出声来,正愁怎么开口呢,没想到彭丽丽一语中的,也就不消再说什么了。

    彭丽丽脸上的表情又故作严肃,说:“别人看不出,但是逃不过我的法眼!打算怎么办?”

    黄莲说:“做掉啊。”

    彭丽丽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却骂起冯双骏来:“这个狼心狗肺的!真是害苦了你!”

    黄莲说:“不讲他。”

    “对,不讲这个王八蛋!”彭丽丽站起来,“走,吃了饭再讲。”

    吃饭的地点,彭丽丽选择了公社最高档的红旗饮食店,还多叫了个陪客。听彭丽丽的介绍,陪客原来是卫生院的院长,姓罗。罗院长五十多岁年纪,有点秃顶,很和气,也随便。彭丽丽买了瓶四特酒给罗院长一个人喝,菜点了六个,吃不完。黄莲暗忖,这要花费多少啊,也太大手大脚了。

    吃过饭,彭丽丽让黄莲就在卫生院休息,又上街买了袋奶粉回来,说是给她的。

    黄莲忍不住问彭丽丽:“我这事好不好办啊?”

    彭丽丽说:“搞定了啊,罗院长同意了,下午做也行明天做也行。”

    黄莲才知道彭丽丽中午这餐完全是为她破费的,晓得她不喜欢听感激之类的话,就什么也没有说,想到尽快回家,就说:“下午做吧。”

    彭丽丽说:“我就猜你下午做。”

    上了手术台,彭丽丽安慰道:“不要紧张,我是接生了几百个孩子的接生婆了,有时候半夜翻山过河去屋村,就带个接生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过事故哩。”

    黄莲知道彭丽丽是个精明人,所以对她的话完全相信。

    彭丽丽正准备动手,罗院长口罩手套穿戴整齐,推开手术门走进来,说来当助手,彭丽丽赶紧说,谢谢了啊罗院长。

    手术极顺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引产下来的孩子是活的!三斤二两的一个女婴。

    罗院长当时说:“少见。七个月的嘛养也能养。”

    黄莲一下子蒙了,怎么是个活的呢?她看了那孩子一眼,像个小猫似的,脱口叹道,可怜!

    彭丽丽强迫黄莲在她那里住了五天,自己充当了五天保姆。彭丽丽住在卫生院附近的农家,房东家老老小小的十多人,走马灯似的来看望黄莲。房东还炖了一只鸡给黄莲吃,彭丽丽硬塞给他五块钱,五块钱在当地可以买三四只鸡了。彭丽丽还买了些娃仔衣服之类的东西来,又花费了不少。

    晚上,彭丽丽虽然困,却还有兴致同黄莲聊天,聊得多的自然是黄莲多舛的命运。

    彭丽丽说,抓错了就要给人家平反,不是说有错必纠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档案里明载着一个污点,英雄变了狗熊,工作都丢掉了,也没人敢要你了,灯不亮要拨,事不公要说啊!黄莲想,彭丽丽说的是,就嗯嗯地应着。彭丽丽又说,你这个十三中响当当的红卫兵女将,哪个学校不知?哪个学校不晓?我去联络一下,路不平众人踩,理不平大家摆,发动群众闹革命嘛!黄莲除了心中漾起暖意,还升腾起一股久违了的红卫兵的战斗激情来了。

    回家的时候,黄莲站在家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她不知道父母会是什么态度,尤其是父亲,在十里埠,她苦思冥想了五天,也没有想出个妥贴的话来。事至如今,也只有横下心来去见爸妈了。

    母亲见她怀中的娃仔,不由惊异地张大了嘴。

    黄莲说:“活的。”

    “你的命真苦。”她妈的眼圈又红了。

    “进去?”黄莲的意思是问要不要进里屋去告诉爸。

    “我同你爸都讲过了,讲是讲做掉去,哪个想到,抱回来了一个活的呢!”她妈说完,又叹了口气。

    “进来!”是她爸在里面叫。

    她妈就说:“你爸听见了。”

    黄莲同她妈相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就进里屋去了。

    她爸竟然坐在床沿。

    她妈几乎是喊起来:“你怎么坐起来了?”

    她爸说:“过来,给我抱。”

    黄莲赶紧把娃仔送到爸的手上,说:“是个妹仔。”

    “嗯,好,好。”她爸说着,就把婴儿接过去了。

    黄莲的泪水夺眶而出。

    给女儿起名字的那天,下大雪,从窗子朝外看,屋顶树冠都积了雪,连大马路也变白了。往年下雪没见过这么大,马路上是湿漉漉的雪水,从没有见过积雪。黄莲脑子里就浮现出空中洋洋洒洒飘舞的雪花来,无奈她妈不许她出屋去欣赏一下满天皆白的雪景。黄莲想,这岂不是老天给女儿送来个好名字吗?她应该叫飞雪。

    黄飞雪满月的时候,公安部门通知黄莲去云山钨矿,管制劳动,改造思想,发学徒工资,也就是生活费。黄莲答应了,到底有十来块钱的月收入啊。其实,哪里会由着她答不答应去不去?

    彭丽丽回城来看她的时候,兴奋地告诉她赣州公园墙上早就有不少同情和声援黄莲的大字报,而且弄出个“黄莲调查委员会”来了。彭丽丽原先打算去串联一下,而今看来,哪消去发动?黄莲说,我还没上街看过呢。彭丽丽说,黄莲你也要表示一下,贴一张,不要冷了战友们的心。黄莲认为极是,就写了张《反奸臣无罪》的大字报,彭丽丽就帮她贴出去了。声援的人越来越多,数以万计的工人、干部、学生、市民,纷纷集会和张贴大字报,声援热浪波及全城。

    黄莲想,公安的目的就是要驱逐她,要她远离这座城市。

    没有等到过春节,在年前五天,黄莲被押送去了云山钨矿。

    走的那天,黄莲妈哭得岔了气,她爸抱着飞雪在里屋,黄莲大声叫爸我走了啊,里屋没有应,她甩开公安的手,探头进里屋,又叫了句爸我走了,她爸还是没有应,也没有看她一眼,一手抱着小飞雪,一手机械地轻轻拍着小飞雪的屁股,小飞雪睡得很沉,竟没有被闹醒。

    黄莲没有想到,这竟是同爸的诀别,她爸在飞雪一周岁的时候,二次中风,这次她爸没有醒过来。她妈说,她爸肩上驮着小飞雪,在屋里玩得好好的呢,她爸并不是忽然倒下去的,她爸把小飞雪平平稳稳地从肩上抱下来然后放在了地上,这才“砰”地轰然倒地。来抢救的医生听了都说蛮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