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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正当是烟雨濛濛的时节。
合坞镇被笼在如针的细雨中,不闻雨声,但见道边的树、路旁的花、墙缝里钻出的草都被洗刷得鲜亮,焕发出不同一般的生机,细密的雨丝渐渐在地上汇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小水洼。
这种雨并不招人厌,虽下着,但身体强健些的人倒是都不在意,似有若无盖在脸上,像云雾,像轻纱。
合坞镇近年来颇为富足,路面修得皆是坦阔,尤其南北东西两条主路上都用石子石板整整齐齐地铺了,下了雨也不至像旁的地方那样一脚一个黄泥坑。
往来的孩童或扎着羊角辫,或在脑后拖着一条百岁辫,追逐笑闹着,偶尔碰到街边的摊位,来不及道声歉又往前跑去,脑门头发上皆是被雨丝密密的覆了一层。
摊上的小贩笑骂一声也就罢了,又继续吆喝起自己的生意。
这些小童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不磕碰流血就好啦,至于那滚了的土豆,捡起来再洗洗就好。
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街交汇处,开着本镇最大的一处客栈,入口大门上高悬“祥福客栈”的牌匾,前头是酒楼,后间有住宿,再往后还有几个院子,供往来的贵客任意挑选。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满脸堆笑的店小二甩着雪白的巾子迎上来。
心道,好个俊秀的公子,虽年纪不大,但看着比街东头李员外家的公子还要俊哩。
“都要。”
霍流光信手扔了五个铜板,又吩咐道,“外面拴着的马给我找上等草料好好的喂了,若是它不满意闹腾起来,我可管不了!”
“诶好嘞!您放心着吧!”
收到铜板的小二笑意多了三分热切,朝店里朗声叫道:“客官一位——先打尖儿——后住店——!”
霍流光寻了张靠里的空桌,面朝大门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整个客栈大堂,右方又有根柱子,恰好半掩本桌,端的是“我看得着人,人不留神我”。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张黄符,随手折了个元宝状。
一边折,口中一边喃喃道:“福生无量天尊,给我个太平日子吧,这几日可得安安稳稳的……师父,虽然您不知是死是活,但是您可得好好保佑我,徒弟给您供个麻辣豆腐吧!”
折完她将那黄纸元宝一把丢进衣服内袋里,想了想,又摸了支香出来,点燃后朝东拜了拜。
“也不知您有没有筷子或汤勺,麻辣豆腐属实有些麻烦,还是供您一个大白馒头吧!”
做完一套,点菜的小二仿佛才注意到这边有人似的,急忙过来问道:“客官您来点什么?”
“糖醋鱼来一盘,听说你们这儿做的香香脆脆的,另要三个大白馒头并一盅秋月白,再来盘炒菜,不拘什么菜,时令的蔬菜就行,哦对了,再来个糖藕和一份猪骨汤。”
顿了顿,她摸摸下巴,“再来一斤脆果子,甜的水头多的。”
“你们还有的客房给我报一报。”
“天字号的院子余一,乙号院儿余二,前头的上房余四间,下等的通铺还剩大半!”
“那给我来间亮堂的上房吧!”说着,霍流光将包袱里的文牒递过去,“登记好了拿来给我,菜可得快点儿!”
“好嘞!”
正当她香喷喷喝了碗汤、嚼着糖藕时,耳旁传来隔壁桌压低声音的交流。
那一脸蛮肉的黑脸汉子小声说:“你们听说没?外头羊角山上又出事儿啦!”
“怎的,又死人了?”另一个灰色布衣男人神色紧张地接道。
“哪儿啊,比死人还吓人嘞!那片树一夜间全枯死啦!”
“嗬——”灰衣男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可真邪门啊!”
“可不是么!”黑脸汉子将面前的一碗浊酒一饮而尽,随手抹了把嘴道,“你也知道,我武大郎上山打了二十年的柴,那片山头,咱这儿没有比我更熟的人了!”
“可那片树林,竟是从没见过的!我竟不知还有那处地方!”
“……”
她夹了块糖醋鱼,小口吃着,偶尔小心地吐出根刺,细腻的鱼肉几乎入口即化,汤汁滋味醇厚。
一夜枯死?还突然出现新地方?
那可玄乎了。
“也不知县太爷能不能破案,哎唷,那第三个死的刘麻子,是我刘家村的人哩!”
“听说县太爷带了黑压压一群差爷将那处围了起来呢!”
嗯,听着是个靠谱的官儿,倒也像回事。
希望是人为作怪,可实在不想和精怪打交道了,太平点吧。霍流光又塞了块糖藕,兀自想道。
酒足饭饱,小二殷勤地扛着她的包袱,另一只手拎着一包红澄澄的果子,作势要引她上楼。
“公子,这处房间可好了,您一开窗就能看到半个后院儿和半条街!”
“您可小心着点儿脚下,俺们客栈地滑,这楼梯可得注意!”
“您别看我们镇子不大,这景色可有的一瞧,离水渠恰好穿城而过,现在正是三月天,城东出城门一里地桃林开的可好嘞!”
“前儿李员外的公子邀了友人,才去了那桃林,还办了个诗会!”
这小二絮絮叨叨,霍流光听得有趣,问道:“你叫什么?你们这客栈单你一个小二么?做的这样周全,掌柜的一月给几个钱?”
他将一兜果子放在桌上,又打开窗铺了床铺,“小公子您可别打趣小的了,小的姓王,就叫小二。”
“十年前刘掌柜好心,将小的从河里捞上来以后,小的就一直在这儿干啦!”
见霍流光往窗外望了望,接着向窗附近的软塌走过去,他忙用随身带的雪白巾子将桌椅擦了擦,又扫了下红木的软塌,接着说道:“小的一个月三百钱,本店还有个叫柱子的,是小人的堂弟,今儿家去了!另外还有福贵并安康、安顺兄弟,共五个人!”
“得嘞!小公子您歇着吧!”小二见一切收拾妥当,顺手将房门带上。
他关门的手顿了顿,探头进来小声说:“小公子,您平日里尽兴玩着,但是子时前定得回来,子时至寅时这段时间可不能出门啊。”
说完,忙不迭关上了门。
子时至寅时,这不是最阴的时间段嘛,不用想也知道没好事发生。
霍流光躺在榻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暗自想道。
皓白的手腕上,一条笔直的红线圈了一圈手腕,现在又沿手臂内侧往上走了接近一寸。
若不仔细看,还真像是姑娘家装饰的红线哩。
她皱了皱鼻子,一年前,在迷河村摸了下那棺木,便有了这红线。
即便后来除了那冤魂,这条红线也未消掉,反而渐渐由一个点,变成了一圈线,至今还在延长。
她原想着回去找师父看看,谁知回了家竟空无一人。
先前师父日日打坐的地方已有了一层薄灰,明显已经久无人居。
她登时慌了,哭了一遭,水灵灵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过了一夜,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将师徒二人平时住的宅子翻了个遍。
谁知越找越慌,后厨一片狼藉,灶台有个大豁口,看样子是被利器一下削掉的。
后院的树干上有一道道像是罡风刮出的伤痕。
就连前头院子,屋檐上都少了几块瓦片,碎在地上无人问津。
师父是遇到什么了?!别是去了吧!孤零零站在庭中的小姑娘看着一地狼藉忍不住想。
回想着这些年老头子一口米粥一口鸡蛋将她喂大,哪怕抢了她那么多次烧鸡,但是老头子还是很好的!像爹一样!
霍流光又忍不住哭了。
师父带了她十六年,去年她过完生辰,便将她赶下山游历了,算来都十个月没见了,哪知再次回来家中竟面目全非。
直到黄昏已近,夕阳西下,她才在偏厅的供奉牌位后找到了一张纸条。
“不日便回,继续游历,钱财自取”
还好还好,不是不告而别,她长舒了一口气。
第三日,她就攥着压住纸条的玉佩又下山了,为防意外,特意做了男子打扮。
哼,臭老头,你徒弟被脏东西缠上啦!再不找我我就要死了!
霍流光解开发带,翻身从榻上起来,松了束胸的布条,又滚进床铺,埋在松软的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鼻子间漾着熏香的味道,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翌日清晨,霍流光要了水洗漱停当后,正想叫小二来碗白粥,就见着客栈门口进来两人,一身衙役装扮,腰间配着大环刀。
“掌柜的在吗?王柱子是你店里的人吗?”
其中一个差役走上来问。
柜台后面,掌柜的圆胖的脸上两道眉毛皱了皱。
“是小人店里的。”
“他昨日可在你店里?”
“未曾,前日他告假,昨日家去了,称今日午时前赶来。”
刘掌柜好似想到什么一样,眼睛登时睁大,嘴唇颤抖着,“莫不是……莫不是他……”
左边面黄微须的差役叹了口气,点点头。
“刚从羊角山来报,附近发现的。”
“砰——”
清晨的客栈大堂一片寂静,蓦地,清脆的碎裂声像一柄刀,插进了这死一般的沉默中。
“啥?……柱子也没了……”
小二颤抖着手,眼睛瞪大,端着的碗碟碎裂在地。
“你是王小二?,跟我们走一趟吧,认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