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大平梦露的第二夜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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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平来找我的时候有些惊慌失措。

    刚刚他只是简短询问我在哪、忙不忙,听我回复在工作室、不忙之后,立刻抛下一句“我马上到”,就以光速前来了。

    原本隔壁有间他的办公室,自从他专心做导演之后就改造为了会议室——尽管我其实很少开会,也不喜欢开会,然后又慢慢沦为仓储、衣帽间,繁忙时也当第二个化妆间用,总之成了一间多功能用途的场所。于是自然只能是来我办公室。

    正是午后时分,吃完午餐不久,我急需一杯咖啡提神。大平来得巧,赶上好时候,我亲自研煮。看他仓皇落座我的沙发,我敲敲咖啡机,问道,“咖啡?”

    “好。”他像是一路跑来,呼吸尚未平稳。

    他头发凌乱得不像刻意为之,白色前短后长的棉布衬衫也皱巴巴,下巴和两腮还有青黑的胡茬……大平的脸永远刮得很干净,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不修边幅。但是他的惊慌失措令我安心,使我能够确定他的突然造访与我无关,然后另一重担忧生起。

    “出什么事了?”我放缓手中操作,扭头问他。

    大平竟有点忸怩,“你先煮咖啡,让我歇口气儿。”

    我端着两杯咖啡回来,递给他一杯,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在沙发对面坐下,好整以暇地喝起来。大平喝得极快,一杯见底,要求再一杯。

    “自己倒去。”我示意。“你也不嫌烫,整个儿一牛饮。”

    他起身去咖啡机,一边说,“我今天到现在还没喝过一口水,你咖啡杯这么小,不够我解渴的。”

    “那你吃饭了吗?”

    “没。”

    “给你叫个外卖?”

    “不用,没胃口。”大平端着咖啡坐下来——他把咖啡壶也端了来,放在我办公桌上,然后突兀地说,“你猜我昨晚和谁在一起。”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说正经的。”

    “梦露。”我头也不抬说。

    他大惊失色,“你知道了?她和你说的?我走时——”他住了口。

    “我猜的。”

    衣冠不整、没刮胡子、模样仓皇、都中午了还没吃饭没喝水、又让我猜昨晚和谁在一起,我就算是个傻子也猜得出来。如果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不会让我猜。我能想到的,要么是他见到了他的偶像塔可夫斯基本尊——见了鬼,所以惊慌失措,要么,就只能是梦露了。

    大平反而不说话了。

    我也不催促,拿起一本杂志翻起来。他既然来找我,一定是有话说。尽管事实上,我的心里现在像猫抓一样,好奇已极,十分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昨晚他和梦露在一起,这个“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假如是,怎么发生的?总不可能情人节同样桥段重演。既然他不想和梦露发展,再来一次酒后乱性什么的可就太过分太说不过去了……

    还好没有让我胡思乱想太久,大平点了一支烟,朝后仰去,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终于开了口,“昨晚我们在酒吧碰见了。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梦露和一个男的进来,看到我过来打招呼。她那时候就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到我快走的时候,想着也和她打个招呼,等找到她那桌,发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有点不省人事了,妈的,那男的在旁边趁机揩油——”

    我一惊,“她是喝了多少醉成那样?”

    “好像晚饭有应酬就已经喝了好多酒,还是几种掺着喝的。”

    “那男的是客户?”

    “不知道,我管他是什么,趁人之危,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大平说起来仍旧愤愤然。

    大平看到时,那男人在摸梦露的腿。梦露一边趴着一边烦躁地伸手挡开,那男人却不停止。他便冲上去打开那人的咸猪手,摇晃梦露,问她要不要回家。

    “我以为她会让我走开,别管闲事,然后跟那个男人走,谁知道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哇就哭了,扑上来就搂住我脖子,让我送她回家……”大平擦汗,“她可是许梦露啊,哭的稀里哗啦,谁能相信?好像受了天大委屈。”

    我即刻想到了那晚,我见到Ray的一刻……

    “她喝多了,见到你感到安全。”我说。

    “我就送她回家。谁知到了她家她不让我走,絮絮叨叨和我说话,讲她老家,小时候的事儿……讲了很多,一边讲一边哭。我又是烧水给她喝又是各种照顾,折腾到3点,好容易看她躺下睡了,我也困得不行,有点酒劲,又不太放心,就没走,想着在她沙发上凑合下,反正也快天亮了……”大平声音低下去,“谁知道这位姑奶奶睡着睡着又爬起来……”

    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但我也已经明白。

    “其实你也是喜欢梦露的吧?”我说。

    大平沉默片刻,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然后才道,“怎么说呢?很复杂。昨晚之前我以为是不喜欢的——我是说男女那种喜欢——朋友角度我还是蛮喜欢她的,当然也有一些不喜欢的。但昨晚听她讲那些事儿,我突然就有点儿能明白她理解她了……”

    梦露向来对自己的成长经历讳莫如深,从来只说现在和以后,绝口不提过去。唯独上一次她离开教堂抛下正约会的男人来找我,心情不好多喝了两杯后,曾约略透露些过往。她的生活经历跟我和大平不一样,生长在农村,条件艰苦,家境不好,所以从小的愿望就是早日离开,能够到大城市去,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她很早出来打工,后来做各种小生意,卖过童装、饰品那些,一边自学函授课程……后来拿到文凭,开始应聘去一些公司,从前台和文员做起……她没有明说过,但我知道除了靠自己,她有时也借助男人,总之一路走到今天。

    昨夜酒后,她也对大平说了这些。不只这些,还说了更多肺腑之言。

    除了生命,她不记得幼年时有人给过她什么东西,家中仅有的资源全部向她的兄长倾斜,她必须学会运用自己已有的东西操纵别人,甜美的笑容,漂亮可爱的脸蛋,好听讨巧的话语,来让自己生存下去。她不能依赖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让她依赖,一切事物都将分崩离析,她所有的全部只是自己。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都无比清晰,她渴望生活满足她的所有感官和需求,对爱情与婚姻充满渴望,也一步步拥有了房与车,实现了物质富足。但她过于性感的外型在她想要结婚、建立家庭时,变成她的绊脚石。男人总是只想让她做他们的情人。

    她享受被追求的快乐,恋爱和激情能够令她保持活力。她依旧喜欢控制,用魅力实行悄悄地操纵,从不公然。恋爱的开始与结束,都应该取决于她。

    她希望自己永远是众人注意力的焦点,永远性感迷人。她喜欢自己的身体并乐于炫耀它。她知道许多女人讨厌她。她也享受、喜爱同性间的友情,但有时又会感觉自己被排斥。

    她害怕失去魅力,害怕衰老,害怕死亡,害怕被排斥,尤其害怕被男人所排斥。她知道美貌是短暂而肤浅的,她也希望别人肯定她的内在世界,而不仅仅是她的身体和外表。她也想要找到一个真正了解她的人成为伴侣,并共同组建家庭,养育孩子。

    她也会受伤,但从不在人前表露,她想告诉世界的是,她绝不是待宰的羔羊,也永远不会再是幼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

    我知道大平对梦露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表面的性感和现实主义上。但昨夜,梦露酒后的真言让他看到了另一面,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把梦露局限在一个刻板印象中,而她实际上远比他所看到的要复杂和更为有深度。他看见了梦露的过去,梦露的梦想,还有梦露的内心。

    我经历过这样的情感萌生。一直觉得某个人一无是处,始终对他横眉冷对,直到某日意外发现他竟然也有优点……随着优点一个一个地逐一曝光,起初觉得最不可能的人反而成为最可能的。

    现在大平大约即是这样的感受。

    “你当时是清醒状态还是醉着?”我径直问。

    “ 80%清醒。”大平回答得很严肃。

    我很满意,他不会以酒为借口推卸责任,更不会说是梦露主动他被迫或顺水推舟。但我仍然要问,“成年人的游戏?”

    他一怔,“什么意思?”

    “问你是不是逢场作戏。”

    他沉默不语。

    “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才来找你。”

    电光石火的一瞬,我感到明白了一点大平尚不明白、或说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如果他是逢场作戏,那么就不必纠结,像上次一样处理就好。现在,他显然纠结了。

    “要不——试试?”我试探说。“你今年不是有姻缘吗,而且还是认识的人,看来是应在梦露身上。”

    大平挠头,“和梦露?总觉得很奇怪,哪里不对一样。”

    “你半夜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对?”我白他。

    “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呸,男人怎么了,身为男人不是你无法抵御诱惑的借口。”

    我又想到Ray……那晚我可以算作热情如火,他如果要怎样大可怎样,我必然不会反对。可是他没有。

    “你觉得可能吗,我们俩?”大平问。

    “谁们俩?”我正走神,闻言吓一跳。

    “我和梦露啊,难不成我和——”大平生生顿住,没有说下去。

    我赶忙道,“可能啊,怎么不可能。”想一想,终究没说其实我感觉梦露对他有点意思的话,以免他骄傲,何况梦露必然不会承认,也绝不会想让大平知道。

    大平又点一根烟,正要说什么,然后仿佛发现新大陆,“怎么最近都没怎么见你抽烟?”

    “不怎么想抽。”原本我抽的也不多,基本都是心烦和累的时候抽,现在心烦已经成为常态,如果不想烟不离手就最好放弃这个依赖和习惯了。我自然知道吸烟不好,尤其是皮肤的大敌。“你刚才原本想说什么?”我问。

    “哦,我想说,不知道她,梦露,什么意思。”

    “哈,”我笑起来,“你是担心梦露不当回事?那你干嘛不问问她的意思?但是我很奇怪,怎么反而是你先告诉我,而不是她?”

    大平不好意思,“我走时她还没醒……”

    我恍然,他竟是直接从梦露家过来。

    大平走后,我一直在等梦露的消息,却到傍晚都没有等来。我想也许她正和大平在一起,于是决定稍安勿躁,坐等他们喜讯。

    晚上世德来我这边,睡前又开始和我探讨那些灵性问题,令我焦躁。他根本无法说服我,却一再试图让我信奉他所说的。我不想为了哄他高兴而虚与委蛇,于是强烈反抗。我必须首先忠于自己,然后才能忠于他。爱情不是一个女人降低智力的理由,虚伪也不是一个人用来获得爱情的美好手段。

    但是世德说,“我们都把别人当工具用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无一例外。”

    我觉得他亵渎了我的感情,几乎已经要张嘴反驳说“我没有把你当工具”了,却刹那间突然意识到,只要不符合我的期望和要求,我就拒绝他,说白了这也不过是一种控制。

    一行禅师写的《佛陀传》里有段话,大约是佛陀说的,说:“当你了解他们,你便可以帮助他们舒解苦恼和达成愿望。这才是真爱。如果你单是要他们跟随你的意愿而忽略了他们的需要,这便绝不是真爱。这只是占有和支配别人的欲望,以及试图满足自己需要的错误途径。”

    我把这段话告诉世德,他眼睛亮起来,十分振奋,“佛陀真是这样说的?”

    “即便不是,也是一行禅师说的。这本书我推送给你许久了,你为什么不看?”

    “我觉得耶稣和我更贴近,读的时候很能感同身受。”

    我翻白眼,“那你直接找个十字架把自己钉上去不是一下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债务没了,解脱有了,信徒也会大把……既然你要修行,怎么还有这么多分别心,亲疏远近的。”

    “好,好。”他嘴上答应着。

    我枕在他腿上,仰头说,“所以,如果我们都足够诚实的话——”我迟疑了,没有说下去。

    “嗯?”世德低头看我。

    于是我便说出来:“——显然你对我不是真爱,你单是要我跟随你的意愿而不理我的需要。”

    但我还是略过了后面的话——我对你也一样,也只是拿你当工具,试图满足我的需要……

    这是一种了悟。原来我们半斤八两。原来不只他并不真的爱我,我也并不真的爱他。如此了悟之后,说不上是许多东西都不必纠结在意了,还是怅然若失。我闭上眼静静内视,感到心脏的位置有一个洞。是爱流失了吗。还是我从来都不懂得爱。

    张开眼,世德正静静注视我,他淡淡微笑,“不理你的需要,那我此刻在这里是做什么呢。”

    我脸红。

    第二天到了中午,也仍然没有等来梦露的“招供”,我沉不住气了,发消息给大平。

    “我想多了。”大平回复。然后紧跟着是另一句,“她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不必太当真。”

    不知为什么,我很不喜欢“大家都是成年人”这句话。——不,我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因为是成年人,所以随便上个床、随便出个轨就都不算什么。说这样话的人,无一不世故、油腻、缺乏操守。

    梦露这样说不奇怪,但她竟对大平这样说?是我会错意,她其实对大平并无想法?

    追问大平经过,才知他并没有来得及开口,他离开工作室的路上就发消息给梦露,问她起来是否吃了东西,邀她一起吃饭,想着见面之后再说。梦露一直没有回复,他就打电话过去,不料梦露却态度冷淡,说已经吃过了,还说大平不必如此客气,大家都是成年人,昨晚又都喝多了……

    “你知道吗?她还怪我多管闲事。”大平气哼哼,“那个男的是她的约会对象,她说她愿意怎样是她的事,我管不着。亏我还扔下我自己的约会,担心她被人占便宜!”

    “你约会?”昨天他说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和一个男性朋友泡酒吧。

    “对呀,我怎么就不能约会。”

    “然后你就丢下人家去送梦露回家?那个姑娘你不喜欢对不对?”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Linda,你还记得不,【她+】访谈过的。”

    天,我抚额。“你竟然和访谈嘉宾。”

    “她主动找我要的联系方式,说要向我请教一下摄像器材,她自己想拍点东西……”

    于是一来二去……我明白了。

    “那你现在怎么想,我是说梦露。”

    “我能怎么想,跟上次一样抛在脑后咯。不过估计还是会见面时尴尬一阵。”

    想了想,我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