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核心问题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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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场回世德那儿的路上我说,“任何一个人如果讲课或演讲,能够达到刚才表演者的激情和感染力的十分之一,都会很成功。如果再加上诗性的语言,简直完美。你可以试试。”

    世德点头赞同。

    我是相信只要他愿意去做是可以做好的。虽然他现在不再写诗,但把才华用于写关于修行的讲稿也是不错的,就像他图文视频号做的那样。他也不缺乏表现力,怎样都是参加过健美比赛拿过奖的,又身为模特长期面对镜头。

    “我还蛮期待呢。”我说。

    “期待什么。”

    “期待你站在讲台上谈修行。通常修行人要么瘦弱清癯,要么胖如弥勒,倒没见过肌肉男。反差越大,效果越好。”

    “那我得要好好健身了。”

    我拍拍他现在凸起的肚腩,“必须好好练,重回你的巅峰状态。”

    他立刻收了收。

    我笑,“记得你曾无数次念叨你不是你的身体吗?其实你越是这样,越是强化和身体的联系。你明明——”我咽下了“靠身体吃饭”,改口道,“有这样的身体条件,应该善用它,以身入道。”

    “以身入道,以身入道……”世德喃喃。

    回到他那儿,度过短暂小别的激情后,我们之间仍有开心有不快有争执有探讨,但整体是可以接受的。

    世德说,“我喜欢你可爱的时候。”

    我叹气,我何尝不喜欢自己可爱。但凡一个人能够令别人觉得可爱,通常是她自己开心快乐毫无戒备的时候,真正的纯真明媚才会可爱,装可爱不可能真的可爱。

    我告诉他,“可爱需要很多能量——尤其在你像一个黑洞的时候。”

    “黑洞?”

    “自身死气沉沉毫无活力不说,还想要别人和你一样变得没有活力、对生活失去热情和希望。你甚至很少笑,仿佛也仇视我的笑。笑使人忘却恐惧,而没有恐惧就没有信仰。”

    “我是这样吗。”

    “对。你否定一切,连自己片刻前说过的话都要推翻否定,长篇大论后又说说这些没有意义。你否定个人性,否定个性,认为有个性是不好的……”我越说越激动,“你否定我身上许多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和品质。”

    “我没有否定你,我只是让你多去留意头脑的诡计,是头脑造成我们的分裂,是头脑——”

    “头脑怎么了?”我打断他,“头脑能分析过去、预测未来,保护我们免受危害,帮助我们生存。研发使用工具,流传火种,创造艺术,发明计算机……没有头脑人类怎么做到这一切,怎么进化?头脑有什么错?”

    “但是是头脑造成分裂,让你猜疑算计,把幻想当成真实。”世德说。

    “什么是幻想?”我质问,“过去你一直说我无端猜疑你,难道最后不是事实证明你确实和安娜不轨?”

    世德哑口无言。

    他这样不断让我摒弃头脑不可能成功,只会激起我更大逆反和更加固守头脑。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难道相信他人的谎言?其实世德从来没有能说清楚过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知是他自己理解得似是而非,还是表达有欠缺。后来我意识到,他所反对的头脑,其实反对的不是头脑本身的功能,而是反对仅仅只是“从自己的想法出发”。或许他想表达的其实是“审视自己的想法”,不要把想法当做自己,与自己认同,与想法保持一点距离,不要不假思索地完全遵照想法来行事。

    我回到最初的话题,说道,“可爱是需要前提条件的,除了原本可爱这一前提本身,还需要能够释放、展现可爱的环境。”

    世德淡淡说,“难道可爱不该是任何时候都可爱吗。会变的不是真实。”

    “我不清楚’真实的东西就是不会改变的东西’这种观点你是哪来的,请问这句话成立的逻辑是什么?”

    “不是观点,是真理。”

    “真理也是一种观点。”

    “真理就是你只需要去相信,不需要问为什么的东西。”

    我笑起来,“哈,你说的是信仰吧?”

    信仰才是只需要去相信,不需要问为什么的东西。真理在被认可为真理前,是需要经得住反复推敲验证的。

    世德不理我的质疑,坚持说,“我对变来变去的东西没兴趣,我需要的是不会变的东西。”

    “所以你才寻求开悟。”我哼一声。

    “对,如果你是一个开悟者你就会明白我。”

    我笑了,“我不需要是一个开悟者就能明白你。我知道你想要无条件的爱与包容,无论你对我怎样我都接受并爱你,哪怕你冷淡漠然、没有任何行为上的表示。”

    他的沉默相当于默认。

    我接着说下去,“你有没想过你希求的是一个悖论?如果你是一个开悟者,那么你不会关心这些;而如果你不是,却期望我是并且能这样做就是一个妄念。”

    他依然不说话。

    我便再接再厉,“而更大的悖论是:如果我不是一个开悟者,那么我不会接受一个无动于衷的男人,我会要一个鲜活和我相爱的男人;而如果我是开悟者,那么我何必非爱你?既然爱谁都一样。如果我视万物如一,你喜欢自己混同于万物并泯灭其中吗?”

    我试着去读世德的表情。他在想什么呢,想着如何回击、反驳,还是想着“她说的对”?我觉得他有些怕我甚至恨我,那种上可以至天穹、下可以入地狱的放任恣肆,无可阻挡的破坏力,对他来说太危险了。可是他也因此爱我,为我所吸引。

    他微微一笑,终于开了口。“你知道我对你怀有激情,我也知道你对我同样怀有激情,它们虽然是真的,但我相信更深层的激情是当一个人变得超越自身、超越情感时爆发出来的。而你仍然、始终,都停留在情感与自我的阶段,总是无法超越自身。”

    我不理解他所谓的“更深层的激情”是什么样,也无从想象。我以为我们之间就已经是最深层的激情。

    他永远不会只爱他得到和拥有的,永远想望着他所没有的。

    我压抑了愤怒,用冷淡平静的口吻说,“你拥有了我,但我却从来没有像这样被拥有过。我见识过你最黑暗和羞耻的东西,并接受了你。而你,什么时候才能超越自身,同样接受我的全部——包括我的’无法超越自身’?”

    世德沉默。

    我笑笑,“你不该期望我任何时候都可爱。毕竟佛陀说一切都是因缘和合,一切事物都无自性,所以我的可爱也需因缘和合。”

    “对,你说的对。”世德半晌才说。

    我不知道他认为我哪句说的对,是最后一句还是此前所有,也并不打算追问。我们所有长篇累牍的交谈都是为了沟通和相互理解,以及对齐思想,最终全部会反映到各自的行为上来。我不需要他口头的认同,只看他行动的表达。

    想到没回来前关于我们间的温度并不取决于我的领悟,我说,“世德,我是一面忠实的镜子,你的热情、积极,唤起我的热情和接纳。与此同时,你的小我只能激起我的小我,不可能有别的。你厌恶看到的形象,却责怪我举起了镜子,这并不合理。”

    “似乎是这样。”他点头。

    无论他怎样我都甘之如饴,始终一如既往相待。可惜,我不可能做到。

    随着我回到世德身边,安娜重新成为芒刺。她仍然没有一天不找世德,我努力视若无睹但终究如芒在背。

    一周后某日,我终于没沉住气问出来,“你告诉安娜我们和好了吗?”

    世德犹豫一下才说,“没有。我们根本就没说这个,她也没问起。”

    “那你巴巴告诉她和我分手了,就是她问起吗?”

    “我没有巴巴告诉她。事实上是我们分开几天后才说的。”

    “那我们现在在一起又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很喜欢一只老秃鹫像盯食腐肉一样围着你转?”

    “为什么你说话要这样难听。”

    “因为事情本身并不好看。”

    “我现在告诉她我们和好了,你就满意了吗。”

    我口是心非,“满意。”

    但是世德并不信,“你的头脑又会找出新的问题来。”他摔门走了。

    我知道他是对的,即便他告诉那个老秃鹫我们和好了,我也依然不会满意,如他所言,我的头脑会开始寻找新的问题——或者,发现旧有而未解决的问题。即便他告诉了,安娜那只秃鹫也不会消失,照旧会盘旋在我们四周,如影随形。

    我感到懊恼,明明之前已经做了决定绝不再提那只老秃鹫,但怎的就没沉住气。

    这是某种自毁倾向吗。

    我怀疑自己深深潜伏着破坏欲……不断与世德在不欢而散与和好中交替,是为了证明他不能失去我,还是为了推开他?不知道,也许两者都有。就像孤独会摧毁世德,陪伴又压抑他,他有时会渴望我的存在,有时又想让我在眼前消失一样,我竟和他一样矛盾。再多的分析也无法解释这种情形。那个此前便被我意识到的核心问题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的,我并不十分想要世德,并不坚定。

    除非他能够符合我的想法与意愿。

    他早已不再是最初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那个被我列下35项优点,与我有29个共同点的人。不只他剩下的优点乏善可陈,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更是几乎不剩什么。相反,他身上多了许多我不喜欢的东西,严重的透支行为,指望不劳而获,曾经对我的长期欺骗,与那个女人的种种……每一项延展开来,都是品德的重大缺失。内心里,他为我所不齿,早已失去我的尊重。我如何能和一个自己鄙视的人共度余生?

    他不再是那个我坚决想要在一起的人。如果认定他,我会如同战士般一往无前,誓要扞卫、守护,排除万难在所不惜。

    现在,我动摇了。

    因为没有足够的意愿和他在一起,所以我才不愿忍耐和坚持,所以才动辄想要放弃,所以才无所谓破坏和弄砸。

    但是在这些冷静的思考后面,底层,仍然有一些混沌迷惘、暧昧不清的纠扯。那是一团暗物质,无法用理智厘清的东西,却也恐怕是最重的东西。它的重量,每到失去的一刻便凸显出来。

    第二天一直昏沉,喉咙也开始发炎,我打电话给世德,开始哭,说想要他在身边,他立刻说这就过来。

    放下电话,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刚才是瞬间的计较然后实施的戏剧化行为,还是真的突然脆弱。是演戏吗?既然哭泣和示弱对他有用。完全未及深思——一如昨日我发难时的任性一般。又似乎两者都有,一半存了试试绿茶婊那一套的心思,一半真心示弱。

    仿佛有另一个我,此刻超然注视着,注视着我对自己的注视,冷静、审视地旁观,看出另一重意蕴来:我始终无法坦然展露自己的脆弱,做不到将内心的哭泣表现在脸上,习惯了用无所谓和强大来掩饰,而刚才,在“试试绿茶婊那一套”的掩护下,终于,我将隐藏的真实表达出来。

    戏假情真。

    我不知道哪样更好,对绿茶婊那套动辄哭哭啼啼装可怜的鄙视又是否正确,又为什么我不肯轻易展现脆弱。安娜低自尊无自尊的对立面,是我的自尊太强。或许自尊过高过低都是不好的,但我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愿用可怜来博取同情。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看,安娜那套无疑更实用,更能达到目的、得到便宜。然而,功利主义从来不是我的价值标准,我要的是正道,是君子所为,傲骨铮铮,宁折不弯。或许是被父母养育得太好太健康也太顺遂了,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学会谄媚、屈从,没有把自己变成软体动物以夹缝中求生存、仰人鼻息的必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惯了,也就无法做到匍匐在地抱人大腿哀哀哭求。

    每个人都是服务于自己的价值标准。为了获得关注和一席之地,安娜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当以弱者的面目不再能够达成目的,她便转而以帮助者的面目出现,用金钱、性、离婚或其他来诱惑,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将世德吸引过来。谎言于她是家常便饭,她不在乎牺牲灵魂——可能也没有灵魂可以牺牲,也不在乎脸面——脸面于她并不值钱。而世德,尽管看起来是为一个高尚的目标——修行、认识自己、引领众生离苦得乐(多么狂妄啊),然而为此也可以不择手段……

    究其根本,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理想而活,而每个人也只能活出自己的相信和认知,行为即是价值的体现,不可能更多了。

    世德抵达已是中午。先他一步,他买的药由快递送来,罗汉果与Vc,还有西瓜霜和金嗓子。他也没吃饭,而我病怏怏不想出门,他便就着冰箱我们昨日的食材做了炒饭。

    我一时有些调校不好自己的状态:是该延续之前电话时的脆弱无助呢,还是回到平日的自己?

    所幸世德终结了我的纠结。他一直很温柔,轻声细气对我说话,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不住问我嗓子好点没有,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他能为我做些什么。我便顺理成章地延续娇弱状态,连说话都能省则省,如同乖巧的猫咪般偎依着他。

    但这不是伪装。我说过,我是一面镜子,忠实地反映事物。他这样悉心呵护,我不可能不柔顺。

    傍晚开始下雨。我的喉咙在罗汉果金银花煮水与西瓜霜含片的加持下消了些肿,说话也多些,我们的欢笑便也多了,失却昨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