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招魂师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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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者当中只有一种——是让当前的、外在的物质条件,去引导自己的行动,而只是生活在时间和空间当中,感到恐惧、希望和不断地失败,苦恼呢?还是只由于精神本源而生活,让灵魂去引导自己的行动,不晓得有什么恐怖、幻灭、失败、苦恼,而生活于精神本源法则的爱当中呢?——二者必居其一。生活,只能是其中的一种,不能贯通全部。生活,只有在精神本源克服了物质本源时,才成为生活。只有在这种胜利当中,才会有生活。

    ——列夫·托尔斯泰

    最近在读《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顺带重温了一下《安娜·卡列尼娜》。多年以后重读自然是不同程度的感触。初阅大约是十几岁青葱年华,对爱情、生活、人生、人性……尚无确切了解,如今不说看尽世事人情,却也颇谙一二,于是体悟至深。

    托尔斯泰何尝不是把自己的生活与感悟写进了书里,安娜·卡列尼娜身上何尝没有他妻子索菲亚的影子,他又何尝不是沃伦斯基。

    他在《克莱采奏鸣曲》里说,“我们像两个囚徒,被锁在一起彼此憎恨,破坏对方的生活却试图视而不见。我当时并不知道99%的夫妻都生活在和我一样的地狱里。”

    我感到如今时隔140多年,男女两性的关系可能仍然未变:一样的向往爱情,只是得到后大相径庭——女人一边为爱情献身,一边希望男人也同样献身,而男人却更向往自由。女人因爱而嫉妒,男人不只不去消除,反而益发冷淡……曾经的热爱变成敌对。于是安娜付出一切又在自认为失去一切后去卧轨,用死亡来施行报复。

    她对自己的辩护是:“我不过想要生活,有什么错?”

    而她的生活意味着爱情。

    索菲娅在日记中写道:“我郁闷不乐、发脾气是因为他事事都爱、人人都爱,而我要他只爱我。”

    同为感情细腻且敏感的女性,我理解她们的每一种情绪,也不得不佩服托尔斯泰对女性心理的熟谙,所以才能写出这样的安娜·卡列尼娜。那种反复,忽善忽恶,片刻前想要强硬到底片刻后却又想要缴械求和,因为只言片语一个眼神而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因为爱情时而幸福又时而痛苦……

    除了对她深刻的理解与同情,我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那样的时代。一个女人的人生意义绝非男人,无论在爱情还是婚姻里,男人都不是全部,女人可以有自己的兴趣和生活。可是安娜那个时代,一个女人除了嫁人、不停的生儿育女,如果不去跟别的男人出轨调情,那么也只剩自己的男人好关注了。

    在托尔斯泰的辉煌成就之下,他的妻子索菲亚奉献出了一生,只为得到他完完整整的爱。但是显然,她失败了,还斗得两败俱伤、反目成仇。她只想要一个“丈夫”,上天却给了她一个“托尔斯泰”……

    世德从昨晚到今天不断发来消息:

    “内心很渴望跟你在一起,可是现在,跟你走在一起就算无意瞟旁边的人一眼,只要是个女人,都担心你胡思乱想,看个手机也怕你乱猜。我独处的原因也是希望可以平静一下。不管多么渴望和你在一起,可是头脑却让我们分离,头脑制造了我们的隔膜。为何我可以完全排除感情中负面的想法而你不能呢? 我信任你跟你做什么有关吗? 你没有见过那种总是猜忌你的男人吗? 你会因此很快乐吗? 如果你觉得那是在乎那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我随时可以回到以前,而且可以做得更好,可惜让我们分离的问题没有改变。我们经历了各种感情,终于找到彼此默契的人,可是却毁于头脑,毁于不属于自己的那些累积的负面的过去,我们人性的光辉不取决于别人,而只取决于自己。”

    “我希望调整自己,让你没有距离,让我们可以跟以前一样,如恋人相处。”

    “之前你合星座说过只要我们彼此信任和合作,可以发挥很多潜能,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发挥就湮灭了,这不应该。我们就这样放弃有点可惜,我想先从自己做起,希望可以改变我们的关系。”

    “晚上方便的话一起吃个饭如何?”

    “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吗?”

    ……

    他不断不断发来消息,直到我再也按捺不住反驳,“你哪次不是这样说?然后又有什么不同了?我上一次和你语音通话你还说早晚要抛开这一切。上上次你说不要感情牵绊。你所有话都不具备可信度,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他却说,“我昨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需要我们彼此努力,我先从自己做起,给我一点耐心和信任,这对你没有损失,却可能蕴含着无限。我们看不到未来的发展,你给予了我很多的耐心,我明白,这就像挖金子,也许金子就在一米之下,多挖几铲。爱除了决定,也需要我们不断优化自身去赶上爱的脚步,不然我们就会落下,我苛责你是不对的,一起努力才是正确的方向……”

    他后面又说了许多。

    这些话十分诚恳,如同他过去每一次找我挽回时所说所表示的一样诚恳。但失望太多次、落空太多次了,我已不敢信任。

    在世德的这所有话语中,唯一触动我的只有他说——“我们一次又一次经历爱情,但却到现在还在寻觅,假如有问题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呢?如果我们这样契合都最终无法在一起,那么换一个人就有可能吗?”

    我突然有一个念头,这也或许正是我之所以支撑这么久的深层原因。也许我难以放手与不想放手,并非因为我有多爱世德,毕竟除了做爱,我们在一起的短暂片段被吃饭、电影、以及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对话填满,此后即是漫长、折磨的等待与空白。除了做爱,他无一能够满足我,无论是情感、联结、亲密,还是别的什么,更遑论未来。也许内心里,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机会——通过他令我提升和成长,确切说,通过他带给我的种种痛苦。

    是,我可以换掉他,重新寻觅一个。可是然后呢,谁能保证所有问题不会重来一遍?即便对象是Ray,我就有把握和他在一起一定合适且万事大吉吗?Ray的条件比世德好一百倍,恐怕身边萦绕的女人也是百倍,又怎可能没有个把绿茶婊。我觉得也许他会像那个阿巫曾经遇到的不懂拒绝的男人。我虽不介意出面收拾烂摊子,但总是如此,未免也无趣吧。

    仿佛跌入了一个死胡同。如果我今年二十岁,那么还可以抱有世上存在一个理想男人的幻想,然而如今经过、见过、冷眼旁观过,哪里还来的天真会相信有那样一个人。阿巫是早已勘破所以才选择放弃寻觅理想伴侣,我却如入魔障,痴迷不肯罢休。

    若能像梦露和大多数女性倒也好了,只要物质富足便可以别的忽略不计。偏我除了真情别的都不要,而这真情又容不得旁顾,只能非我莫属。

    何等妄念。

    不肯平庸和坠落,只有超越旧的自我。否则,只能服输、认怂。

    然而要怎样才能超越我并不知道。也许只有通过接受过去所不能接受的……就像此前痛定思痛之后我得出的解决办法:自己担起所有责任——令自己满意和高兴的责任。不去揣测,也不用相信。要么接受,要么离开。接受,相当于接受一切——包括最糟的可能。

    尽管这样自我说服着,然而当世德再找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就势下台阶,依旧坚持要一个事实真相。

    “除非你打算说真话,否则不要浪费彼此时间。”我说。

    僵持的时间比想像中还要长久,当我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甚至再度拂袖而去时,他开口了。他的声音浑浊,仿佛宿醉次日的第一次说话,低沉而模糊。

    “安娜回来了。”

    我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意念是安娜·卡列尼娜。

    “谁?”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问。

    然后紧跟着我反应过来,怀疑是自己听错,直到世德再一次重复,“安娜,吕姐。”

    我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个女人回来了。

    是我招回来的?好端端为什么要重读《安娜·卡列尼娜》,我简直可以改行去做招魂师了。

    然而我还是问,“所以?”

    是的,所以。我需要他把故事补全。

    所以那天他是去见那个女人。不只那天,有好几天。但“真的”——他说这两字时很用力——只是吃饭,没有我想像和以为的——有任何暧昧,他们只是“朋友”——这两字他也用了加重语气,似乎以免我对这两字产生歧义。“仅此而已。”他说。

    “那么,前几天你说去上课,后来再无音讯,消息也不回,也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咯?”

    他默认。

    “为什么现在说真话?”

    “她已经走了,不会再影响到我们,我也不必再撒谎。事实上,每次被迫要对你说谎我都不好受,知道你最恨谎言,可是……”

    “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走?”我打断他。

    “前些天就走了。好像回来探亲,探完就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突然警觉,想起去年11月他让我不要再找他,家里却焕然一新。

    然而世德回答,“3月份吧。”

    尽管看不出他撒谎的必要,但我还是问,“确定去年和你在深湾的女人不是她?”

    “当然不是,和你说了是双鱼座那个前女友。安娜回来两个多月,我和她没见过几次。”

    “这次回来不再是为了你?”

    “不是。”

    我不说话,判断着世德有没有撒谎。然后我想起来:“那天你说让我不要拉黑你,等你哪天想好了、确定和我回到当初再来找我,是不是打算等到你和那个女人无望了再转头来找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都说了我和她不可能。你知不知道我连和她见面都是如坐针毡,巴不得快点走掉,怎么可能有什么,更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既然如此难受为什么还要见面,而且一而再?”

    “毕竟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她回来也没什么朋友,约见面我也不好拒绝。再说,见个面又有什么呢。”

    我想起那个女人过去孜孜不倦的邀约和即便被拒绝也依然纠缠不休的手段。

    “没有上床?”我一再追问,不可能不在意这个。

    “当然没有了。”世德看上去十分诚恳,“我并不想骗你,但如果那时我告诉你安娜回来了,你一定会不高兴,不让我去见,然后我们又会争执。我不想我们不开心,也不想你猜疑。但是现在我知道,如果这件事不说清楚,你会一直怀疑我是不是和别人在一起,是不是怎样。有什么必要呢?我现在选择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知道并没有其它女人,而且安娜也已经走了,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你不必担心,不必因为胡思乱想而影响了我们……”

    他还在说着,我却没有再认真听。

    他现在和我说的都是过去时,无论曾经发生什么,都已过去。一方面,他可能曾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心思,但一旦见面和实际相处又无法忍受,所以最终又想回到我身边。另一方面,也可能他此刻说的都是真的。

    然而现在回过头来看,他一边对我撒谎还一边振振有词地指责我,说我猜疑云云,好像他是一个被无端猜疑的无辜者。他可以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让我信任他,一边欺骗我,哈,我真想问问他,他从不觉得自己无耻吗?

    又如何确定他现在所言的真假呢?

    除非与那女人对质。

    但这不可能。

    要相信他吗?

    我从不知道也从未想到,有一天是否相信一个人竟会成为一个选择,而非判断。分开很简单,我们分开过无数次了,却始终又纠缠在一起。忘了谁说过或从哪里读到,业力之风吹起时无从闪躲,业力之风离去时无法挽留,或许我与世德之所以纠缠到今天,正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业力尚未消散。

    我多么希望我能够说:“我对你的爱,纯粹而彻底,它高于一切,亘古不变。我对你的信任,绝对而坚定,它不受任何条件的限制。因此,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顺其自然,坦然承受。”

    可是我不能。

    最后,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尝试,然后我重新接纳了世德。

    然而却仍是以他的方式,而并非和我“回到最初”。

    我把这当成是一场艰难的修行,就这样尽我所能地在纯粹的燃烧着的痛苦中蹉跎时光。

    和他不在一起的每一天仍然几乎都是折磨与纠结,我需要不断不断地自我调伏,用工作,用摄影,用书,用经,用冥想。苦涩中似乎也有些微快乐,来自每一次自我镇压与自我洗脑的成功,一遍遍暗示自己:我在做一件对的事情,出于爱,而非出于控制和恐惧。

    我想,如果我不快乐,那么是我自己无能令自己快乐,不能怨怪旁人,尤其不能怪罪世德。他是那样脆弱又那样软弱,根本无力承担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