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幸福的女人没有容貌焦虑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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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救苦救难的菩萨,我更相信工作。忙碌的工作才是对治一切情绪、烦恼的良药。

    大平粗剪出薇薇安的访谈后,我们四人经过反复探讨与打磨,如今已七七八八,大致形式与节奏确定下来,拟定以后各期以此为范本。梦露早已摩拳擦掌,准备接手播出、投放事宜,将平台选择一一拿出分析探讨。各种细节我们一直研究到傍晚。

    次日一早我们去拍第二位访谈嘉宾。

    访拍嘉宾叫元美,38岁,一张圆脸,样貌普通,对上镜如临大敌,我们抵达时,一个男化妆师正在她脸上东补西救。

    元美办公室空间不大,也不特别,完全不像做室内设计的人,唯独摆布三四瓶鲜花增添了颜色与生气。大平选景布镜完毕,我建议拿瓶鲜花入镜,他选了黄色百合放在远端,我又捧起很大一瓶香槟色玫瑰置于百合旁,几番调整,终至镜头里看着美丽。男性审美与女性审美终究不同。

    妆毕的元美尽管还精心做了头发,也依然不是美女,硕大的黑框圆眼镜,益发凸显脸型的缺憾,从我相机里望出去,简直一张脸弥漫了整个画面。

    我示意阿巫,她只看一眼,即刻扭头对元美说,“你介意拿掉眼镜吗?”

    元美拿掉后,我镜头里的她看起来眼神有些失焦,朦胧迷离状倒另有味道,于是对阿巫点点头。

    阿巫也发现了,问元美道,“近视?”

    元美笑着点头,说,“现在整个世界都模糊了。”

    阿巫坐她对面,一桌之隔,摆摆手道,“没关系,访谈期间你不需要关注整个世界,只需看着我,能看清吧?”

    于是元美听话地全程保持失焦。

    她是贵州人,来深城近20年。22岁开始创业,起初做零零碎碎的小商品买卖,后来偶然进入会展行业,从零开始做展会,又拓展到一些建设类业务,30岁时开公司,以室内设计为主业。吧啦吧啦,她说了一堆被客户认可人品、感恩、舍得之类,我忍住不打呵欠,直到阿巫打断她,询问当初为何从事展览,她说是与先生一起,我才来了精神。难怪开室内设计公司,原来她先生才是设计师,而她负责管理。

    元美的婚姻已持续11年,育有一双儿女。幸福吗?其实不必问,脸上明白写着。她自述脾气很大,先生大她9岁,十分包容,成就了她。

    “先生满眼都是我,我是个幸福的小女人。”她总结说。

    如今时代能够持续11年的幸福婚姻,令人想要了解更多,但元美迄今所说无非场面话,不承认有挫折,仿佛一切都一帆风顺水到渠来。大平和我都已拍得腻味,他把机器固定在支架上,我也放下相机靠在一旁桌角,而阿巫却不气馁,如一条蛇般蜿蜒,寻找元美面具的裂缝,或者撬开一个小豁口,然后撕裂撕开它,一味想要追寻漂亮话后的真实。

    询问到事业有无危机时刻,终于有了缝隙。

    当初两人负数起家,背负债务,最担心的状况即是赚不到钱,没钱就心慌焦虑,最困难时是面临公司转型,先生担心失败,两人产生严重分歧,险些波及到感情……好在经历数月鏖战,元美终于说服先生达成一致,商定公司必须转型,如若失败两人即共同承担,用3年时间来偿还债务。所幸转型成功,先生也因此更信赖元美的商业决策。

    及至问及十多年爱情婚姻相处心得,元美说起初总是心动的,但如今人到中年,已忘记当初感觉,好在先生总会营造些小惊喜。感情要有界限感,相处舒服才易长久。她最初的自我蜕变起因于婆媳关系不好造成的困扰,自那时起习惯于每晚入睡前回顾当天发生,及至形成如今任何事情和烦恼都不过夜、必须24小时内解决的习惯。那时即认识到不要想着去改变任何人,只有自己心态上改变才会有不一样的收获,于是尝试转换角度去解决问题。说来轻松,但并非一朝一夕成功,也是用了许多时间,日积月累,才有如今心态和局面。

    这时梦露姗姗来迟,自门外轻手轻脚进来,元美想要喝水,于是阿巫暂停。我们彼此寒暄,又介绍梦露给元美。

    元美赞叹,“你们这团队竟全是帅哥美女,从哪里组建这样阵容来?”

    她这样一说,我也才发现确实我们四人站在一起十分醒目养眼,而且完全截然不同的四种风格。

    梦露刚才已在门外聆听一阵,此时眼珠一转,问元美道,“你是否放心你先生?”

    元美一怔,立刻大笑起来,指着自己说,“我是大女主,我们两人中我是很有安全感的那一个,朋友多,热爱交际,经常在外面玩儿到很晚才回家,反倒我先生比较宅,担心我多些。”

    访谈继续,阿巫问她怎样面对挫败。元美回答现在逐渐学会放过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难以接受,不断回顾,好多天放不下,她现在认为人无完人,失败是很正常的事。她不断提到正能量和积极向上。

    结束后我们四人去吃饭,顺带复盘。

    梦露说,“这女的这么自信,妈呀,她长这个样子,还不担心老公,反倒她老公还担心她,我真好奇她老公糟成什么样。”

    我和阿巫立刻秒懂,唯独大平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说她老公很糟?”

    “条件好的,会把这样的女人当宝?”梦露嗤笑。

    大平本欲反对,但想一想,却点了点头,“应该是没多少审美的,可以肯定。”

    “他们号称室内设计公司,但瞅瞅他们的公司,设计在哪里?”我也忍不住吐槽。

    梦露嘻嘻笑,“万一人家故意,就是要设计得普通、难看呢?”

    阿巫摇头制止,“你们好了哈,哪有这样背后议论访谈嘉宾的。不管怎么说,能过得不错、自觉幸福、对婚姻和爱情满意的女人,往往是因为有一个包容和支持她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什么样,但女人能有男人这么对她,都是本事。就算非要说是运气,那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运气好。”

    “你说的是,”我同意道,“元美一直在说感恩,因为自知任性,但先生一直让着她。幸福的女人从外在是看得出来的:通常没有容貌焦虑,不在意自己的身材,自我接纳度很高——”

    梦露打断了我,“那我们都是不幸福的咯?所以才有容貌焦虑,会在意自己的身材?”

    “应了你那句——爱情令人堕落,幸福使人发胖。”大平冲我挤眼。

    我对大平笑笑,没有接梦露的话。我自然认定自己在爱情方面是不幸福的。

    “不过据我估计,梦露你就算有个满意的男人,也还是不肯放任容貌和身材的。嘉叶也是。”阿巫说。

    “可不,必须要保持竞争力嘛。”

    我不同意梦露的话,但没出声反驳。

    我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乃至头脑不是为了取悦男人,而是为了自我悦纳。即便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只要还有能够映出我的镜子、湖水,只要我还有眼睛和手,能够看到、触摸到自己,我就不会不在意自己的样貌。或许这是我灵魂的要求?它希望寄居在一个好看的容器里。

    阿巫偏着头思索,然后说,“也许女人最要命的问题不是没有遇到能包容肯支持她的男人,而是她不喜欢这个人。她喜欢的偏偏既不包容又不支持,不能给予任何滋养。选择本身有问题,又如何幸福。”

    我暗暗叹气,暗暗称是。

    “所以还是需要一点运气了。”梦露也叹气。

    在大平提示下,话题转回正事,我们开始复盘。

    元美的访谈,按照【她+】的标准,能用的部分不多,大约也唯有个人成长的心得部分有分享、传播价值。

    梦露建议,“不如确定人选前把所有问题都摸底一遍,最好预采访一次。这样是不是就能避免说了一大堆但没有多少能用的?”

    阿巫摇头,“我觉得不好。通常人在第一次谈及一件事时是最有热情最详尽的,也最容易投入,一旦面对镜头说第二遍,除非是演员,否则多半会失去许多细节与情绪。此外,我喜欢在访谈中发现惊喜,而预采会使之变得不再可能……哎呀,其实嘉叶最有发言权,她不都是这么拍的肖像。”

    我完全同意阿巫说的。

    有一次我拍一个年轻女孩,她太过在意自己好不好看,所以每时每刻都端着,每一帧都像是摆拍。后来聊到她特别感兴趣的事物,大约收集手办,她讲得十分投入,眉飞色舞,忘记了镜头的存在,才终于被我抓拍到一两个生动的瞬间。之后她又注意到了镜头,开始凹起造型。我试图把她拉回之前的状态,于是让她再讲一遍刚才关于手办的那些,她重复的时候,热情、详尽度、投入度已大不如前,我只得又另辟蹊径。

    “我也只是建议,具体操作我不懂,还是按阿巫你的想法来。”最后梦露说。

    “最近要不要多安排些访谈?”我问阿巫。

    梦露立刻说,“看来有人最近很闲。”

    我叹气,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她一双火眼金睛。

    阿巫看我一眼,说,“好啊。原本我是想前几期拍慢点,等形式逐渐确定下来,以免返工,现在看来好像没有必要了,谁知道我们大家磨合得这样快这样好呢。我等下回去就计划下。”

    我呼一口气,倍感庆幸。

    回到工作室,没有铺天盖地的工作扑面而来,显然是小伍十分胜任。我在办公室与影棚间往来数次之后,惹得蔓迪道,“老大,你实在没事做的话为什么不出去看场电影?回家睡觉也行。这样游手好闲晃来晃去,好碍眼哦。”

    “竟敢嫌弃我?反了你们。”

    嘴上这样说着,我还是老老实实回自己办公室待着。慢条斯理煮了咖啡,看一阵书,终究还是拿起手机。今天一早便收到世德凌晨发来的四五条短信,未及细看,也不想看,正好赶着出门,于是顺理成章无需理会。此刻却不再有拖延的借口。

    我不想再去关注世德。关注即热量,热量即能量。也不想要再去重复和加固我们身体的链接。我相信因果律与物理定律,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没有某种动力的消耗或其他变化,不可能使热量从低温物体转移到高温物体。

    从过往、从体质上来说,我是低温的那个,因为世德源源不断地行动,热量才传递,使我慢慢热起来。从现状来说,世德却是低温的那一个。可是维持我的高温需要动力,失去动力、没有变化,我的热量将不再,更加无法传递给世德。无条件的抱持需要太多能量,而被疏远、被冷淡、被无视、被漠然,这一切都会扰乱我,降低、消耗我的能量……

    能量只出不进,我又哪里得来坚持的勇气、继续的力气?

    导致心理变化的并非时间,以为是时间只是错觉。导致心理变化的其实是事件的叠加,一次次的冲击和挫折,甚至创伤。我的内心里早已失去了对世德的赞赏与肯定,已没有曾经的爱慕与欣赏,现在看到的,不过一个没长性、脆弱甚至软弱的男人。

    他对生活早已没了激情与热情,整个人沉闷无趣,不思进取,不是忙于日常琐事、张罗吃食,就是睡觉、刷抖音。他赖以为生的身材也已走样,变得肥壮……我们之间除了争执,正常的和睦的交流日渐稀少,他对我更是若即若离,若有若无。我还喜欢他什么呢?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一再推拒我的事实,开悟也好,幻灭也好,总之都没有想要在一起的意思。吊诡的是,明知他是如此不堪,我竟然恋恋不舍了这么久。是圣母情结,还是为了践行爱能化解一切?

    也许不过是因为对过往的眷恋。

    然而残酷的事实是,无论每次我多么想他,多么放弃理智跟随冲动去见他,最后的结果总是怅然若失,觉得痛苦。有时是在一起时就痛苦,有时是离开时或离开后。仅有的一点快乐,不过是他过马路时牵我的手、偶尔的温存、以及投入的性爱。此外我一无所获,还时时经受猜疑的啃啮。

    越来越觉得他把我当一件工具,用来满足他控制不住个人性时的情感与生理需求。甚至怀疑,他对我的那一点点、偶尔的好,都可能只是为了使我继续甘当工具——魇足他的欲望并放空他,以使他迎来冥想效果最卓着的时刻。

    历来我与他人的交往原则很简单:高兴和舒服。什么关系都是。不是每个人都合拍,但相互尊重求同存异,相互着想,不难做到彼此高兴和舒服。既然不高兴不舒服,何必。

    无论世德经历、遭遇了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创伤和痛苦,我愿意尽我所能地去理解去包容,但不代表可以降低我对于“我值得什么样的对待”的要求。我认为爱一个人,就要去为自己争取一个爱的机会,但争取的是真正的爱与被爱,而不是一味妥协、为对方牺牲和伤害自己的位置。

    为自己争取,不是降低自己对被爱的要求。

    所以我为什么要继续。为了证明我可以爱、会爱、懂得爱,所以不管对方如何都义无反顾吗,为了证明我可以没有自我、可以无私奉献吗?但为什么非要对他,就因为求而不得?

    我还做不到一无所求。

    所有一切换个角度看,就像一场自我折磨。我并没有自己以为和希望的那样强大,能够承受任何。

    换掉冷掉的咖啡,倒一杯滚热的,我站在窗边读世德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