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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钟离开工作室步行回家。路上所有的情侣都扎眼,然而我微笑看着他们,与他们错身而过,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能够好好相爱,祝福他们的爱情简单顺遂。这个世界据说是这样运作的:你会收到你所给出的东西,而不会得到你所没有的东西。给出祝福,于是收到祝福。给出爱,于是收到爱。
那么,是我压根没有爱,还是有却没给世德——或者给的太少?为什么他回馈给我的除了谎言还是谎言。
不知不觉偏离方向,竟走到了教堂。正是梦露上次来过的,我不免想起她和那个半路开始信仰上帝的男人。他们自然没有了下文。
这座教堂是一幢极简风格的建筑,在夜晚通体发出幽蓝与暖橘的光芒,令人感觉亲近温暖,与白天时迥异。白天路过时,若非楼顶的十字架,这里看起来更像一间现代风格的展览馆。我驻足良久,仰望它高悬于蓝黑夜幕发着冷光的白色大十字架片刻,踏上了水泥台阶,决定走进高高的殿堂里看看。
教堂里点着蜡烛,暗影婆娑,有祥和的味道。一些人坐在木制长椅上,嘴唇蠕动,默默祈祷或诵读着经文,一个干瘦的老太太一边祈祷一边跪下来。我站在最后一排座椅的后面望着这一切,油然而生羡慕。羡慕他们有人可以信靠,也羡慕上帝,除了能知道人们的秘密还能知道该怎么办。
想起严歌苓在《寄居者》里说:人能信着什么多好,没有国土也没关系,信仰是他们流动的疆土,嗡嗡的诵读缓缓砌筑,一个城郭圈起来了,不可视,不可触,而正因为它的不可视和不可触,谁也击不溃它。
这大约是我真真正正第二次来教堂——不算以前圣诞节时来教堂凑热闹的话。第一次是若干年前还在长安城的时候,陪同一位女友。
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夜,似乎是周五,然而天气与周末都没有阻挡信众的虔诚,教堂内人头济济。我安静坐着,聆听唱诗班的吟唱。女友是跟随家里自幼开始信奉,在人前很少提及,故而相识已久我并不知晓她有宗教信仰,及至近年来因感情之事纷纷扰扰,她便教堂来的勤些。我那时正离开一醒初初回到长安,虽则表面上看起来万念俱寂,实则内心里波谲云诡,于是说是接受邀请陪同女友来教堂,实则自己也想求得一方宁静。然而那时上帝并未给我任何启示,——或者给了,而我冥顽不灵无法接收到?总之后来便不再有动力穿越半个城市陪女友同来。
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女人朝我走过来,眼角堆积累累皱纹,微笑吟吟着招呼,“是第一次来吗?”说着要递给我一本小册子。
我慌忙摆手,转身逃遁,又回到了教堂外。
有信仰是一件幸福之事,人们都这么说。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去信仰。似乎一直有个守门人在那里,所以无论每次信仰距离我多么近,都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如同今晚我走过上帝完全敞开的家门,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街上。
不单单是宗教信仰。世德也有信仰,虽然不是某种具体的宗教,但他对开悟、对灵性的追求寻求何尝不是一种信仰。他信仰有那样一个世界的存在,所以矢志不渝地孜孜以求。
我却从来不可以。
是因为有一颗太智性的头脑?还是因为傲慢?
我喜欢古旧的庙宇,却从不曾在任何一尊佛前屈过膝。最震撼的一次是在藏地的白居寺,明明内心里已经为那尊佛折服了,尤其自爬上这小小殿堂的一刻周遭的氛围更是在在都要令人臣服,我却终是心怀敬畏屹立于佛前,膝盖不曾片刻缩短与跪垫的距离。
并非无所求,只是总觉跪下求取像是在与佛做生意。何况,凡事求诸己,不是说每个人本身即是佛?
我想我是有宗教情怀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却无从信仰宗教。就如我喜欢灵性,但并不能像世德一样全心求索。
在街边的小花园找了条长凳坐下,手机上翻出威廉·詹姆斯的《宗教经验之种种》,就着路灯读起来。
无论宗教是什么,它都是个人对其生命的整体回应。当个人对外的战役失败,而世界也否认他时,宗教为他赎回且活化一个内在的世界,若不是如此,这个内在的世界只会变成一块空虚的荒地。宗教不能不是这样的经验:它使我们接触到新的自由,挣扎已经结束。这种存在于绝对与永恒之内的幸福,除了在宗教之内,别处无可觅得。
某种程度上,阅读和文字已成为我的一种镇定剂——有时甚至也能镇痛。
也许我无法信仰宗教是因为我并不需要它,我没有需要它的理由。我唯一的失败只有一个,爱情。是的,完全如杜拉斯所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但我还没有认输。只要我还没认输就不算完全、彻底的失败,就有可能成功。
所以我不需要宗教的打救,也不需要遁入灵性的空门。
当我看着自己的人生,只接收到了一种感召:唯有无惧的勇士才可以克服一切困难,而我来到世上就是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是的,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罗曼·罗兰。
“所以我还不能躲入你的怀抱,”我望着那个巨大的十字架说,“原谅我,亲爱的上帝。如果你的乐趣在于把我打趴在地,看我一万次地爬起来,灰头土脸地再来,那么如你所愿,我奉陪到底。”
几乎瞬间,我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狂傲,于是赶忙更正,重新向上帝说,“但是我相信您并不乐于您的子民全是一群只会嘤嘤哭泣叽叽歪歪向您要奶要抱的弱小东西,我相信这不是您创造人类的初衷。只有勇敢有魄力敢于创造的人才能彰显您的万能与荣耀……”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巴别塔,又赶紧保证说,“但并不是勇敢狂妄到对您失去敬意与尊崇……总之,无论如何我还是期望您能对我温柔一些,再仁慈一些,让我得偿所愿。”
这就是祷告了吧,我想。
也许我很过分,向上帝提要求却不献上自己的皈依?但上帝应该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嗯,确切说是神,存在,万有,梵,总之任何全知全能的……存在。
情侣挽着手漫步穿梭在榕树的丝绦、木棉花和小径之间,一个憔悴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四处询问有没有人要点歌。直到他们停在面前,我才发现中年男人是盲的。我在小女孩手中放了一张十元纸币请他们离开,不要打扰我的宁静和沉思,并尽量不显得粗鲁无礼。
小女孩过一会儿却独自回来了,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睛问我,“姐姐,你不幸福吗?”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幸福呢?”我反问。
“就是觉得。”她镇定地看我,毫无羞赧。
“那你觉得什么是幸福呢?”
“有钱。”她毫不迟疑。
我吃一惊,然后笑了,“那你觉得钱能买来幸福咯?”
她用力点头。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幸福是因为没有钱?”
“那你有没有钱?”小女孩望着我。
我想一下,老实答,“不算有。”
我犹豫一下,在想要不要向这个小女孩说明金钱与幸福并没有必然联系,以免她这样小年纪就唯钱是举,恐怕稍大些很容易因为金钱而误入歧途。但是我又迟疑,她不过七八岁,却已经开始为生计奔波,跟她说钱并不是全部和万能,像是坐着说话不腰疼。究根结底,我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教育她呢?这样一想,我便老老实实闭紧了嘴巴。
不远处中年男人喊了几声,某种方言,听不出是什么,小女孩应一声,低声对我说,“我长大了会赚好多好多钱。”又摸一下我的发梢,“还会像你这么好看。”
我打开包,把里面还躺着的一张20元纸币塞在小女孩手里。她看到面额,眼睛瞪大,整张脸孔都亮了,笑容极为灿烂。
“希望你幸福。”我说。
我不知她最终能不能保有这20块,这点钱带给她的幸福又能持续多久,但是这一刻,钱确实买来了幸福。这和我把钱放在酒吧外等待有人捡到或发现是一样的,至少今晚,我确确实实知道把幸运送给了谁。
“姐姐,那我唱歌给你听。”小女孩说。
我摇头谢绝,她攥着纸币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我想世德——是不是钱也能买来他的幸福。是不是,钱的问题解决了,他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而如果,钱的问题解决不了呢?一个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会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
我的恐惧几乎都来自世德。怕失去、怕冷淡、怕没有结果、怕模棱两可暧昧不明、怕更糟的变化。怕自己被辜负、被伤害、被欺骗、被背叛。而这样,我还指望他的爱情吗?
他的先热后冷、突然幻灭,要么是情感与人格都极不稳定,要么……梦露说的难道没有一点可能吗?既然他对每一个曾经交往的女友都是如此,会不会这其实是他一贯套路,用以操控对方为他付出并按他意愿交往?世德,竟有这样坏吗……
即便他只是情感与人格极不稳定,即便我能接受,但他一再说开悟后一个人,要抛开一切云游,已经信息明确地传达并表达了和我没有未来。
他一再否认爱情、拒绝爱情。还暗示博爱、不拒绝、和谁都可以。
再多的理解与体谅,似乎也不能更改他其实软弱与无能的事实。还有自私、一直以来的谎言、以及不愿取舍……
曾经列下的他的35项优点如今只剩8项。
我想要的他不想要,或者不愿给。我渴望难以言表的亲昵。要忠诚、彼此占有,全部、彻底地占有。亲密、黏缠,相互爱恋,彼此归属,啜饮生命的佳酿。我甚至可以用胸膛去暖他的脚,只要他绝对地爱我,忘我地爱我。艾瑞克·弗洛姆认为,人只要活着,就有两种基本的存在方式,即占有和存在。那么,想要占有有什么错?
教堂已经熄灯,唯余尖顶上的硕大十字架冷冷发出荧光。我想知道上帝对开悟怎么看。
祂创造人类,放我们在这个世界玩耍,难道不是希望我们体验这个世界和一切?而开悟究竟是要将我们的思想转移到虚空的世界里去,还是回归上帝?这会不会违背了上帝的意志?
如果上帝在祂的羔羊中选择了一些早早回归于祂,那么世德可是这天选之子?我之于世德的出现与存在,是否是为了成就他?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种幻灭:以为一切很美好、不可能再超越了,然后发现也不过如此而已。
又——会不会其实是另一种可能,我才是那个天选之子,世德是来渡我的?甚至一醒,曾经令我遭受那样的折磨与重创,然而在崩溃边缘几经辗转、几将滑落,我竟仍是不肯幻灭,养好了伤又从山洞里爬出来,屹立于太阳下,流连于这个花花世界不肯回归,仍然执迷不悔。即使是现在,世德给我又一次巨创,我也依旧不想去寻求所谓的开悟,不想放弃我的个人性。
我并不想要回归那个整体,我只想体验自己的特殊性。
这也许是傲慢。但如果有一个造物的神,创造人类是为了更好的体验祂自身,我为什么不好好体验?如果那些灵性书籍和圣人们所言为真,我们本身就是神,和祂一体,那么我这样那样有何不可?如果没有神,没有那个整体性,我又为什么要不独特?即便整个人类和这个世界都只是另一个高等世界生灵的玩物与棋子,那我也只能做好自己心心念念想做的,既然一切都早已被设定好了。而如果我只是另一个意志的工具,我怎么能得知究竟我是去开悟更符合设定,还是继续寻找爱情更符合设定?又怎知我的反抗不是设定好的反抗呢?唯一不玩这个游戏的方法,就是去死。
但我还不想死。目前我只想好好活,热烈、淋漓尽致地活。
我开始清理。对不起请原谅我谢谢你我爱你。十三字真言。与此同时开始自我洗脑:现在的伤痛、失望,是我的看法所致——我认为失去世德是件坏事,因为我还对他抱有期望和怀有欲望。而也许是件好事,我们并不能使彼此幸福。或者无所谓好事坏事,它只是发生了,不抗拒地接受便是。对不起请原谅我谢谢你我爱你。对不起请原谅我谢谢你我爱你。对不起请原谅我谢谢你我爱你……
离开时在路边再次碰到了盲人和小女孩。女孩手上多了几支不知哪里来的玫瑰,每支都套着玻璃纸。“姐姐,”她招呼我,然后和盲人说了句什么,过来递给我一支玫瑰。我的包里已经没有现金,那仅有的三十块除了是梦露说的缺乏安全感作祟,还因为看到报道说许多路边卖东西的老人因为收不到现金而用扫码收款,最后钱全落入了坏心的不孝儿孙账户里,才特意带在身边的。
“姐姐,送给你,不要钱。”小女孩把玫瑰塞进我手中。
我望望那个盲人,盲人微笑着。“他是?”
“我爸爸。”
我无法询问真假。看着手中的玫瑰花,我问,“为什么送我?”
“让你幸福一点呀。”
攥得太紧,玫瑰的刺扎入手掌里。我想,钱还是能够买到幸福的,尽管可能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