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城中另一世界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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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驳裸露在墙面的线路,逼仄的建筑间距,被纵横交错的电线遮蔽分割的天空,牢笼般的不锈钢窗栏……如果不是亲身来到,我的意识中几乎没有城中村的存在,几乎遗忘了这座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也是有城中村的。

    从两栋六七层高的楼间穿过,仅容一人行走的狭窄小道,潮湿,阴暗。禁不住抬头仰望两栋楼各自的窗户——

    “握手楼。”我惊呼。

    竟真是传说中的“握手楼”。是真的从一栋楼的窗子伸出手去,可以和对面楼上的人轻松相握。

    世德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未说。

    我陪他已经从城市北边再到南到东,陆续看过许多处公寓了。哪怕地段再偏远,稍微能入眼的房子租金也都不菲,几天过去,仍未找到合意的,于是只得在现实面前标准一降再降,最后踏足城中村。在另两个城中村中见识过油腻脏污如屠宰场、破落逼仄密闭如地牢以及种种奇形怪状不像人类居住的房间后,在这个城中村看的几间令人暂时舒了一口气。我心知,大约就是这里了。也只能是这里,因为其他地方我们几乎全去过了。

    我邀请过世德搬来和我同住。

    虽说我的公寓大小只可以容纳蜜月期的情侣而如今他需要空间,但我想现阶段他能省下房租,少一份开销总是好的。我并不想和他同居,在一起和同居是两码事,我同样需要并享受独处的空间。何况如今我们这样状况,住在一起恐怕彼此都不会感到轻松舒适。但既然眼下钱的问题我帮不上——实话说也没想好一定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去帮,其它力所能及的地方或可略尽绵薄。

    但世德拒绝了,他说想要一个人,我便不勉强。

    这个城中村在城市东边,靠近机场。从这里到城中稍微繁华些的地点,搭地铁至少要四十多分钟,距离市中心和我公寓则一个多小时。但总算在这儿找到了能看得过眼的房子,而且具有无可比拟的价格优势。我们奔波一天,穿街走巷,看了许多处,最后决定租下的一间在六楼,只有对门的两户,中间连着一个公共的、整栋住户用来晾晒衣物的阳台。整栋楼住户很少,最多的一层也只有三四户。房间在顶楼,不大,但总算方正,一个开间连着一个小小的厨房与洗手间,总共大约三十平米左右,但好在与周边的楼有一定距离,从厨房的窗望出去视野可以不受阻隔望到稍远的高楼。房间是瓷砖铺就的地面与墙面,厨房与洗手间是水泥地面,用瓷砖搭起的简易灶台,只能用电,没有燃气。房间比较新和干净,仅有一张床架一只衣柜,此外一无长物,也没有任何电器。每月租金八百五。

    “就这样吧。”世德决定下来。

    搬家这天,世德唯一要带走的大件是床垫,书柜不要了,那边根本放不下,此外衣物、剩余书籍、零星日用全部装进纸箱里。他连书柜顶的三只奖杯也不要了,扔在那里。我坚持要带走,他不同意,对奖杯嫌弃得一眼不看,只觉累赘。我置若罔闻,没有纸箱,去买了结实的编织袋回来,执意把奖杯塞进去,和要搬的东西放在一起。

    新搬去的六楼没有电梯,东西一趟趟搬上去,他不住埋怨奖杯的沉重。而我望着那张笨重的床垫,宁愿他扔掉这张床垫,至少新买一张还可以送货上门。他说既是这边需要,也是这张床垫很好,当初买时也很贵……而我想着上面虽然渗透着我们的汗水跟欲望——我们多少次醒来又睡去,多少次在其上翻云覆雨,但曾经渗透的也还有他和其他人的……这张床垫才是真的“沉重”,累积了多少人的重量。

    几番折腾,终于东西一点点搬上楼。又一鼓作气收拾,总算把房间大致布置得可以住下,余下再慢慢归纳。房东附送了阳台上紧邻世德房间的一个单独围起的储物间,世德把暂时不用和来不及收拾的东西堆放进去,为室内腾出多点空间,备受嫌弃的三只奖杯被他随手丢在储物间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

    “如果你扔掉,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后悔的。”我忍不住说。

    “这有什么好后悔。”他一派对名利不再有兴趣的天高云淡。

    “曾经你千辛万苦赢得的,我不希望你不珍惜。你若实在嫌碍眼,那我拿走替你收着。”

    “算了,那么沉。就放外面阳台吧,我答应你不扔。”

    “是,”我笑,“你这么怕麻烦,从6楼再拎下去走到垃圾箱扔掉,还不如丢在外面。”

    床刚铺好,我们几乎便瘫下不想动了。打起精神又忙一阵,帮他暂且安顿好,我返身回工作室,约定休息时过来。

    这一次分开后我们联系多些,消息也涉及他新家的种种日常,厨房窗子是否需要一面窗帘,是否买一只塑料桶和盆方便洗衣服,现有的电磁炉是否合用,他在这里的第一夜是否习惯、能否睡着……我不大敢想世德独自躺在那间狭小房间的感受与心情,有没有被放逐城市边缘、流落荒原的凄凉……

    再见面是周日晚上。早晨出门时我已计划好,于是带了换洗衣物,离开工作室直接搭地铁过来。从地铁站出来已近十点,站口有许多摩托车载客的人在拉生意,对每个出来的人都要挥手招呼一遍,询问去哪里。这种景象是市区内见不到也绝不会有的。

    地铁扶梯刚刚能够看到地平面,我已远远望见世德。他站在摩托车骑手们的后方,眼睛却一直盯着出口。我们从未说出口,关于这边的安全状况,但事实上彼此都是有些顾虑的。从地铁站到他住处还有大约一公里多距离,尤其要走一段极狭窄、人车不分流的道路,通常这些摩托车就从身后擦着人呼啸而过。我不会贪图少走一公里多的路程而冒搭摩托的风险,但走这段路也是小心翼翼。虽然近几年很少听闻行走中的女性被掠走包和手机、被扯掉脖子上的金项链之类的事情,但地铁口的这些人与周边环境,令人不敢懈怠。我在城内随意惯了,时常手机插在牛仔裤后边口袋里,直到第一次找房那天过来,被一位好心的环卫大妈追在后面喊,保管好手机,保管好手机,我才知可能有什么样的风险。那还是白天。所以世德要来地铁口接我,我便欣然接受。

    他迎上来抱住我亲一下,然后揽着我的腰离开这里。走最狭窄最危险的那段路时,把我护在最里面,他自己则走在摩托车擦身而过的那一侧。和他在一起,我就敢把手机仍然插在身后,否则必然和包一起护在胸前。他的健壮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一般人不大敢打我们主意。

    这一晚,度过了我多年未曾体验过的城中村一夜。

    多年前,还是我23岁的时候,与男友同居在长安城的城中村。一间闷罐似的屋子,没有窗,除了一张床和沙发摆不下任何东西,我记得写东西需要趴在一张凳子上。没有厨房,洗手间在外面,是公用的,要走一段距离,洗澡要去公共浴室。那时好像并未感觉艰辛,大约是城市孩子去乡村体验生活之感,反倒觉得新奇有趣,同时有随时可以结束,回去住自己家单元房的底气。

    然而现在,多年以后,躺在世德在城中村的房间里,耳中听着楼下与四周的猫狗吠叫,人声,依稀还有谁家半夜炒菜声,以及坑洼路面上的车辙碾过声,却感到了唏嘘。大约人总是希望自己前进的,一切都越来越好,而不希望境况越来越糟。

    很难入睡,时不时有飞机从头顶掠过的轰鸣声。机场在附近不远处,大约每一架飞机的起落都要经过这个村子的上空,而且全都是低空飞行,于是声音格外大。这一夜,我感觉仿佛有无数架飞机从我身体上方轰隆而过。

    我不知世德是否真的睡着,还是只是躺着不动冥想。他又是否能够适应。

    次日一早,在小小不锈钢水槽前洗漱,自来水有股怪味。洗手间是蹲厕,我反而觉得健康又卫生——蹲着才是人类最健康的如厕方式,我从某本书上看来。世德照例不吃早餐,但用煮蛋器给我煮了三只蛋,我就着咖啡吃完,然后我们出门进行周遭的“探险”。

    世德搬来这几日基本都在收拾,将物品逐一收纳安置,几乎没走出过方圆一公里的范围。特意等我来,才一起探索周边。

    我们发现附近有一个以湖为名的公园,公园对面还有一座山,决定先去公园看看。公园很大,环湖而建,既有适合慢跑的绿道,还有凌空搭建的木栈道,蜿蜒在湖上与绿植里。木栈道途经荷塘与观景亭,走至尽头接驳绿道,入眼竟是一大片花海。花海栽种在一个大斜坡上,按照颜色分区,于是形成非常规整的一大片一大片色彩。斜坡之上,是一幢独立的二三层小楼,一层赫然一间阅读室。我和世德进去坐一阵,翻几册书,享受一下阅读的安静,然后出来继续我们的探索。

    沿着湖边漫步,遥远的对岸是一个别墅群。我想要环湖一周的野心破灭了——公园的领地在某处结束,开始接驳上了街道,狭窄拥挤、人车不分流、随时有电动车从各个方向扑击而来的街道。我们慌忙退回来,退回地广人稀的公园,退回静谧的绿色中,寻一个林间,找一株树坐下休息。我看书,世德开始冥想。

    我对这公园的一切都喜欢极了,非常满足,城中村一夜的不适至此全部赎回。

    看到一处我笑起来,书上说,伟大的苦行者阁罗迦卢仙人,神光辉焕,漫步游历了整个大地,以风为餐,不进饮食,实行苦修。有一天在一处洞穴,他看见列位祖先凭借细细的一条毗罗那香草,头朝下倒悬其中,而一只老鼠正在慢慢啃食香草的根。阁罗迦卢走近祖先们说,即使用上我全部的道行,我也要将你们救度出去。祖先们回答,我们是仙人,恪守戒行,只因为断绝后嗣,从圣界坠落至此。我们有一根独苗,名叫阁罗迦卢,精通吠陀,长于自制,无妻无子,因为他一味贪求修炼苦行,我们才落入了灾难。你若遇见他,请告诉他娶妻求子。

    我集中意念盯着世德,想看看他能否感觉到正被注视以及有所感应。

    他果然张开眼睛,“什么事这样高兴,你在看什么。”

    扬扬手机,“《摩诃婆罗多》,”我说。

    “你终于开始读《摩诃婆罗多》了。”

    是,读完了《奥义书》《薄伽梵歌》,我开始读这部像是神话一般的印度大史诗。据说作者是一位游吟诗人,叫广博仙人,是印度的荷马。广博仙人说,他创作了“世界大史诗”——这首诗将告诉世人一切必要的知识,但他不会书写——人类和诸神当时还没有发明书写。于是,大梵天派去半神伽内沙……伽内沙即是印度的象神,大腹便便,头如大象,还带着书写器具,每次写字时,他就拔下一根象牙浸在墨水里——所以,伽内沙的雕像总缺了右边的象牙。《摩诃婆罗多》与书写同时诞生,它是第一部书写作品。

    “我读到一个故事很有趣,念给你听好不好。”通常都是世德念书给我,但这次我想试试。

    “好。”

    我之所以觉得有趣,是因为按说印度宗教提倡苦行,那么阁罗迦卢的行为本该得到赞誉才对,谁知他的祖先们竟因此落入灾难。那么,《摩诃婆罗多》竟不是像《奥义书》和《薄伽梵歌》那样,让人虔心修行把一切献给梵天咯?我很喜欢非单一式审美,尤其觉得世德该听听来自印度源头教义的不同见解。

    我简单复述了上文,开始念起来:

    “祖先们赖以悬挂的毗罗那草丛,就是他们的家族之丛,是他们家族昔日的繁荣昌盛。那些草根就是家族之线,已经被死神咬断了。那只老鼠就是具有伟力的死神,是它使热衷苦行又愚蠢透顶的阁罗迦卢逐渐地瘦损,断绝欲望,耽迷苦行,思想鲁钝,麻木不仁。祖先们正陷入地狱,一旦从此坠落,阁罗迦卢也要被死神除掉,继而直入地狱。”

    念到“断绝欲望,耽迷苦行,思想鲁钝,麻木不仁”时,我特意放慢语速加重了语气。世德脸上毫无表情,但却是在专注听着。我继续往下念:

    “阁罗迦卢对列位祖先说,我会做让你们高兴的事情,一定结婚,这毋庸置疑;只要我在某个时候,能得到一位同名字的姑娘。若有某个姑娘自己心甘情愿,像布施一样赠送与我,而我又不必养活她,我就接受她为妻。除此之外,我绝对不干。”

    “后来,蛇王婆苏吉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仙人阁罗迦卢。我会养活你的妻子,请收下她吧。蛇王婆苏吉这样应允之后,阁罗迦卢举步走入了蛇王的府邸,与蛇王的妹妹牵手成婚。在华丽的卧室里,阁罗迦卢和妻子做了约定:我不喜欢的事情,你任何时候不要做,也不要说。如果你做下了让我不快的事情,我就离开你,不再住你家。”

    “蛇王的妹妹闻听此言,心乱如麻,痛苦异常,她对阇罗迦卢仙人回答:就这样吧!她遂用种种奇方妙法服侍性情乖张的丈夫,一心一意想叫丈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