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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包括我呼吸的空气)。
——费尔南多·佩索阿
“为什么说现在意识到以前的你多么可怜?”
世德回答,“拉玛那·马哈希说,智者看世界时,所看到的是万物底蕴的真我。例如电影院放电影,整部戏都在银幕上放映,画面所显示的影像看来都是真实的,可是当你上前去抓,你抓到的只是显示画面的银幕。当戏演完而画面消失时,留下来的也只是银幕。真我也是如此,唯有它是存有的,画面来来去去。”
我失去了兴趣。总是这样,他想表达什么似乎无法或不能清晰表述,而我十分不耐烦听他总是告诉我马哈希说什么、马哈拉吉说什么、克里希那穆提说什么。我不关心那些人说什么,我在问他。如果我想知道别人说什么,我自己会去看去了解。
我放下手机准备去洗衣服,他又发来消息。
“真我不需要爱情。现在回望昔日时光,仿佛站在被刺破云层的太阳照亮的荒凉原野,我意识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可怜。我以为是爱情的种种行为、为爱情做的种种行为,终究不过是巨大的无知。我被灌输了爱的观念,所以照着那些观念在表演,演一个在爱情里的人。而关于爱,其实我一无所知。而真我不需要爱情,也不关心……”
我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刺破云层的太阳。荒凉原野。我没忘记他曾经是一个诗人。也不可能忘记他曾经写给我的那些文字。
我的宝贝,你如今主宰了我的命运,
我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那只画笔就握在你的手里。
这世界最动听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你贴着我的耳朵说“我爱你”。
爱我吧,宝贝,
因为我降临此生,
就为了和你相遇相知相爱相守。
当我们都老了,头发白了,
这个强壮的胸膛依旧和你紧偎,
这双手依旧和你紧握,
一起听那清晨的小鸟的欢歌,
一起漫步海边看那夕阳缓缓地沉落。
这是曾经的他写的。而如今,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无知。
“……如果能掌握真我,就不会被显现的画面所愚弄,甚至画面是否显现根本无关紧要。真我即是银幕。世界不是实有的,只是幻象。哦不,世界也是真我的一部分。”
“智者知道银幕和画面都只是真我,有画面是真我开显的形态,无画面则是真我隐藏的形态。对于智者而言,真我呈现此相或彼相,根本无关紧要,他自己始终是真我……”
我听到窗外下起了雨。这下,衣服不用洗了。
世德的消息仍在继续:“对我来说,现在每天思考的是,不需要任何刺激却又完全不空虚不无聊是可能的吗。不求回报的爱是什么。不依赖别人给予安全感是什么。创造性的生活又是什么。这一切都关乎证悟真我。”
“那么,’我’是谁,’真我’又是谁。”我说。
“我们假设自己是身体,假设这个身体代表我,那个身体代表那个人,这一切都只是想象,无明和虚妄从此开始,这是我们所犯的最大错误。从这个所谓的我中解脱,我的真实本性是超越一切的。”
始终是这一套反反复复的说辞。憋闷,我起来打开了窗。
“真我不需要爱情。也不关心。我现在除了让身体活着,此外一无所需,根本不需要也不在意爱情。”他这样说。
我沉默,任凭雨点打了进来,落在窗台、手臂上,微凉然而却舒适,一派清爽。如果我心间还有一小簇火苗未熄,那么也被一点点浇熄下去。怎么,他现在又从之前还哭哭啼啼向我索要爱情的那个人变成了不要爱情的所谓开悟者,他巴巴找到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在运动软件上也拉黑了他,又删掉了近期几条与他相关的微博。我已心力交瘁。
第二天晚上从工作室回来,发现世德在我公寓门口。虽已晚上十点,但大厦依旧人来人往,他就那样立在门口,气定神闲。望见我,他的镇定自若消弥了几分。
看来,一个人真心想要找另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找得到的。纵然删除、拉黑、屏蔽,断绝一切通讯联系。即便是寻找一个真心想要逃离的人,虽然困难,也不是完全办不到。
他的忐忑令我心安。原来他也知道贸然前来并非理直气壮。如果是一副自信满满,恐怕就遭我厌弃了。
我叹口气,却板着脸,一边取门禁卡,一边扫一眼站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的他,说,“你守门吗?”
他笑笑,跟过来,随我等电梯,然后上楼。进了门,我拿出拖鞋给他,自己才要换鞋,已被他从身后抱住。他的脸埋在我脖颈里,呼吸喷吐,热热的。任他抱着,我一动不动,但预感到这些天的所有坚持与煎熬,都将要白费了。
我开始挣扎,试图挣脱。
他的吻随之而来,急切、狂乱地落在各处,终究窒息了我的大脑。
他知道重要的是让我的大脑罢工,烧热它,让它沸腾,让脑浆汩汩冒着气泡,像煮沸的白粥,这样才能阻止我的理性,镇压我的反抗和拒绝,堵住锋利的言辞。必须要让我呼吸紊乱。紊乱意味着迷乱。
我被抱起来,丢在床上。
片刻后,我们在镜前裸裎相拥。
“你瘦了。”世德说,目光怜爱地流过我的腰腹。
他健壮如昔,只是失去了往昔的清晰线条。即便是最恨他的时候,我也怀念他的身体。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本身,而是因为那是他的身体。我从来无法把情感和肉体分开,它们于我必须是合一的存在。
我们继续,世德闭着眼,投入在自己的运动中。
我闭上又睁开,注视着他。在这我唯一能够忘掉自我的时刻,他即是一切。看着他在感受我感受的东西,我不知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忘掉自己的身体。也许不会,因为他是男人,他要推动他的身体,以使行为发生。
但是——
面对面,我跪坐他腿上,膝盖向外张开,脚心相对,脚尖相合,用身体的起伏为眼睛调焦,忽远忽近地注视着他的脸。推动身体,这不只是男人的行事方式,女人也可以。
他闭上双眼。
现在我确定了,一个男人也能够那样感受。能够任由自己呻吟、承受快乐与痛苦,一如他这样对我时我所做的那样。
我在占有他,正如他占有我时一样。他想被我占有,正如我想被他占有一样。他愿意被我征服,我愿意也被他的激情淹没。
迷失于我是一种至福。头脑终于可以止歇,重负终于可以卸下,终于可以放松、放弃自我,完全投入,把自己交托出去。我担负自己太久,很感激任何可以让我放心交托自我的时刻。只有世德,是我唯一交付过的人。
所以这也许是我放不下他的由来?我们从不是身体,但身体却远比我们智慧,因为身体承载着灵魂。也许早在头脑介入之初,我们的灵魂即已认出了彼此。所以我才能投入,才能放心交付。
迷失在放浪形骸的极乐之中,连痛苦也蜕变成一种纯粹的享受。
无需假装,丝毫没有对自己取悦对方又被对方取悦的能力的担忧,这是一场共同的感官冒险之旅。肉体享受里的不分上下,是因为我们此刻在爱中不分上下。
然而当听到世德说“我爱你”时,我依旧微微一顿。然后带着轻佻与挑衅,我说,“我喜欢你的身体。”
刻意强调身体,不提其它。
他越是说“我不是我的身体”,令人耳朵起茧,我越是故意把他贬低为一具肉身,也贬低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低俗的情欲。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达成自我麻痹,对他不抱幻想。
然而世德丝毫不以为意,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样子,依旧充满柔情地看着我。
我被看穿了,他了解我的故意贬低。他对我对他的感情充满自信,知道我在口是心非。如果说之前在公寓门口时他尚无此自信,不能确定我对他是否情感依旧,那么现在,经历这场正在进行的缠绵,他已重新得到确认。但我,为什么对他的感情却没有这样的自信?是了,他说……
“你爱我?”我反问。
他点头。
“真我不需要爱情。”我用不到24小时前他的话提醒他。
他翻身把我压在下面,紧紧箍住不让我动弹,伏在耳边说,“真我不需要,现在是我需要。”然后用吻封住了我的嘴,避免再听到任何煞风景的话。
对,活在当下吧,我这样想,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夜深人静,我们温柔亲吻。
“睡吧,宝贝。”世德说。
我躺在床上,想着并没有随我们刚才的燃烧与爆炸而损毁,依然存在的世界,想着我们之前、之间的矛盾,想着依然未解决的问题,想着我失去的东西。他也没睡着,尽管闭着眼。
“跟我说说话。”我说。
“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
“睡不着。”
“那就静静躺着。”他补充,“我在冥想。”
“现在?”
“我发现每次和你淋漓尽致的做爱之后,非常安静,冥想起来格外有收获。”
我便不好打扰他,自己又辗转反侧一阵,想起回来还没冲凉,索性起来。我从浴室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用毛巾在头发上随便擦两下,便开始护肤,谁知世德睁开眼,“怎么总这样懒。”说着起身,取了风筒过来插上,让我坐下,要帮我吹干。
“你不冥想了?”
“嗯。”
我的后颈舒服地枕靠在椅背上,头部后仰,长发一泻千里垂下,闭着眼,享受他的手指掠过发间在发丝中翻动,热乎乎的风暖暖吹在头皮、脖颈上,吹风机嗡嗡的轰鸣低低响在耳畔。唉,他总在不经意间给点小恩小惠,无比温柔,但却稍纵即逝,不能指望。
头发吹到半干,我去书架取下一个指纹锁的笔记本,打开递给他。
“是什么。”他才问一句,看到扉页上写着的《傻话集》三字,立刻噤声,低头翻看起来。
我挨他坐下,和他一起看。
以前我开玩笑说要写一个名为《傻话集》的集子,记录我们说过的各种情话和傻话。他不知道我竟然真的写了。一页记录一个,每页写着日期。
第一页:
公园有氧。他嘲笑我不记路不辨方向。
我:我不需要认路。有你在身边,没有什么地方是我要去的。你就是我的方向,我的道路,我的目标,我的终点。
第二页:
途经天主堂。
我:如果要选择信仰的话,你会信什么?(想看他会更亲近佛教还是什么。)
他:我的信仰是你。
第三页:
看电影。
电影中父女的台词:房子不是家,是我和你。
他倾身过来:宝贝,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第四页:
他从洗手间出来即扑入我怀里,说爱我。说,如果三年后我们还像现在这样,那就结婚好吗?
我没说话。
今早他还说要娶我,要攒钱买个钻戒给我。现在晚上7点,就成了三年后。
谁知道三年后呢?我觉得不大可能比现在更好。现在已经很好了。
第五页:
投诉我今天没说爱他。
他在沙发上,我便过去抱他:人家好爱你。
他:宝贝,好喜欢抱你,我能这样抱着你24小时,什么也不做。
第六页:
他说奶茶中加了东西让人上瘾。
我:那你加了什么?
他:我?
我:你加了什么让我上瘾?
他(笑):什么也没加,我是纯天然的。
看到这里我笑起来,问世德是否记得我们曾经约定不再喝奶茶,毕竟不健康,但是每次我稍微想喝他就立刻妥协买给我,结果我总是喝完就胃胀,十分不舒服,但下一次他仍然拗不过再度买给我……他也笑起来,显然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我让你答应以后再也不要给我买,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
他笑容更大了。
那是傍晚时分,我们从公园出来去麦当劳的路上。他当时很肯定地答应,以后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也不会再给我买奶茶。
为了考验他的坚定性,我说,“要是我说你不爱我了呢?连奶茶都不给我喝。”
“不买。”他斩钉截铁。
那时我们正要过马路,在等绿灯,我眼珠一转,“要是我当街哭闹呢?”
路中间的安全岛上有许多人,他看了看,迟疑片刻,还是说,“那也不买。”
“要是我引来很多围观,说你小气不肯给我买呢?”
他看看周围,赶忙道,“那我还是给你买吧。”
“不行,那样也不能买。”我跺脚。
“好好。”
“你看你,信誓旦旦答应了却做不到。”
他叹气,“我怎么会这么纵容你。”
我翻到第七页:
晚上本想暂时分开下,他粘着要留下,终因空调不制冷又跟他过去他那边。两人在地铁站捉迷藏。他不管人多,把头埋我身上,哀怨:你不爱我了,你嫌弃我了。
天哪,看看他的块头。
第八页……世德突然按住了我的手。
我诧异,“还有大半本呢。”
他垂头合上笔记本,温柔征求同意,“宝贝,我累了,现在也很晚了,明天再看好不好?”
我点头,和他回到床上睡觉。
世德抱着我,正当我快要睡着时,听到他说,“宝贝,你心真狠。如果我不来找你,是不是我们就此断绝联系了。”
我没说话。
“我很想你,非常想,即便是你最可恶的样子。”他叹息。
刹那间,我的心真正的、彻底的柔软下来。他的温柔才是我的软肋,而他之前偏要愚笨地攻击我。
其实我也不大能分清自己是真的希望就此失联,还是只是因为生气和失望。也许实情是时常在两个极端切换,一忽想要全盘放弃,一忽又觉得可以包容一切。我的很大一部分终究还是像一台自动反应的机器,但凡他输入指责、冷漠,便相当于按下激怒或令我极度失望的按钮,使我输出想要放弃的反应。然而只要他输入温柔与爱,我便也只能输出温柔与爱。也许上天给我的先天出厂设置即是如此,以暴制暴,以爱易爱。
聆听此时的世德,我心里满是怜惜。他不再是那个伤害我、屡屡令我不满、不够爱我的糟糕之人,而只是……记得谁说过,不要轻易去挑战或考验人性,人性禁不起这些,它需要的是保全和余地,甚至遮盖和怜悯,应善待和接纳那些心灵的软弱与暗昧……他是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某种程度上,比我还要软弱。
闭上眼,用我的灵魂去感知他。巨大的黑暗中,我看到一个蜷缩的孩子,柔软,孤独,无助,充满恐惧,渴求着爱……
如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