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相由心生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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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那个梦,其实原本和Ray见面是无需太犹豫的。

    但竟然梦到他是我的男朋友,而且至今也忘不了那种感受:简单清爽的感觉,安宁祥和,没有丝毫悸动与不安。

    这是一种我几乎从未有幸领略过的感受,所以才格外难忘,——也许也正是我所向往和想要的。大约人是这样,越是得不到、从未获得的,越是向往和想要。即便和世德最好的那段日子,也从来无缘这种感受,在所有美好甜蜜的底下,一直有着隐隐的不安。即便他发圈官宣,但也因屏蔽了那么许多人而生出事端,并未给我安心感。尤其最后那个女人的事故爆出来……

    但是没理由拒绝Ray来访,尤其不久前酒会上我曾答应。

    当然那不过是一个梦,而且与现实绝对不符的梦,甚至完全相悖相反。Ray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能给女性安全感的男人。他的条件已是女性趋之若鹜的那一种,何况凭我的直觉,女儿才是他生活的重心,他没打算让另一个女人来介入他们父女的生活。梦露也一早告诫过,Ray自然是有“一些”女朋友的,让我只拿来填空,切莫当真。

    Ray来到工作室时照例引起一点骚动。

    以蔓迪为首的几个人不住在我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找各种借口进来请示汇报,就为了多看几眼这个在蔓迪口中被夸为男神级别的男神。Ray倒无所谓,一派落落大方——大约也是早已见怪不怪,反倒最后我不胜其扰,同时感到有点丢人——我工作室都是些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下里巴人啊,拍那些半裸的男模也没见她们这样躁动。于是起身关了房门,并在门外挂了“朕很忙,诸臣勿扰”的牌子。

    “你的员工——都很热情。”Ray这样评价。我正不知如何接口,他接着说,“反倒衬得你更显清冷,哈哈。”

    我苦笑着自我解嘲,“可能我的血液比较凉。”

    他但笑不语。

    在电脑上打开文件夹,给他看最近拍的一些东西。几乎都是人的脸,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表情。是从去年平安夜和世德分手后到现在,利用突然多出来的闲暇时间断断续续拍的,都是对陌生人的抓拍。

    Ray极有兴趣,从我身侧俯身盯着电脑屏幕,凑得很近。我不着痕迹地起身,把椅子让给他,说去煮咖啡。他几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注意力全在那些画面上。我一面弄咖啡一面感到欣慰,看得出,他是真的对摄影有兴趣。

    照片本来是幻灯片模式播放,但他指指鼠标,问,“可以吗?”

    我点点头,他拿起鼠标结束了播放,一张张看起来,有些还放大了去看细节。

    “这些作品——”

    我轻轻打断,“其实谈不上什么作品,只是拍着玩儿的。”一边递给他咖啡。

    “这些作品——,”他重申,态度权威庄重。我猜想他对他公司的下属和员工就是用这样口吻说话、发布指令的。“你是怎么想到拍它们的?只拍人脸部的特写。”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对味道一无评价,似乎完全没留意喝到的是什么,注意力仍在照片上,“哦,不对,不全是特写,有些是远景,但显然你的聚焦也仍是在脸上。”

    “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最诚实的部分就是脸了。”

    “不是说身体最诚实?”

    我看出他没有调笑轻薄的意思,便认真回答,“身体的语言太隐晦,也许熟谙心理学的人才能够从姿态动作看出潜台词。对我来说,脸部更直观,至少一个人当下的心情,是愉悦是愁苦,基本是能够一目了然的。此外也能多少看出一个人的生活痕迹与性情——”

    “那么你是相信相由心生了?”

    “相信的。我相信一个人三十岁之前的容貌,基因占比比较高,但三十岁之后,就仰赖自己负责。心态、生活状态等等,全部会雕塑一个人的脸部轮廓和纹路。”

    看到Ray细细打量我的面部,我十分难为情,装作不经意地垂下头,用咖啡杯挡住脸。最近照镜子,我发现自己的嘴角处面颊有些下垂——感情生活的愁苦终究使得地心引力变本加厉。如果很快乐,唇角一直上扬翘起,怎会如此,我感到对不起自己这张脸。

    “揣测女性芳龄应该是很失礼的,但,我好奇你现在是依旧依靠基因的阶段,还是已经到了自力更生的阶段?”Ray说。

    我噗嗤笑出来,咖啡险些喷洒,急忙用纸巾掩住口。他真会恭维人——或说,会哄女人。这样变相夸我年轻。以他的阅历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我不信他会真认为我在三十岁上下。

    我还没有开口,Ray又说,“无论如何,这两者都很好。”

    我反应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还在依靠基因的时段,那么我的基因很好。而如果已经到了需要自己为这张脸负责的时段,那么我也负责的很好。

    我决定以直取之。当不知如何应对,简单直接就是最好的选择。

    “谢谢,我四十岁了。”我说。

    然后好整以暇,颇为期待地看他反应。

    Ray果然非寻常男人。寻常男人要么大惊失色,不知我竟已如许“高龄”,要么故作惊讶,表示不能置信,说我这样年轻怎么可能已经四十岁。Ray既没有变了脸色,也没有表示惊讶,依旧笑吟吟一如方才。

    “那么只得说,你对自己负责得很好。并且我也没有说错,你的心态至多只有三十岁,既然相由心生。”他说。

    我有点失望。倒希望他是一个寻常男人。

    “岂止岂止。我的心理年龄只有21岁,”我说,“这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悲哀?啊,我明白了。”

    能看出他确实明白。一个女人只涨年纪不涨心眼,确实并非幸事。梦露常说我有一颗少女心,其实是抨击我不切实际、爱幻想和不接地气。她认为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年龄的事,但我偏偏逆反得非要我行我素。

    “但其实也不见得。各种年龄都有其利弊,并没有一个特别完美的数字。”Ray说。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找出一张照片向他示意,“你看这张脸,觉不觉得这个人看上去很残忍?”

    他认真看了一眼,同意道,“确实,这个人看上去像是那种反社会人格。遇到这样的人,通常我是不会想要得罪他的。但是你怎么敢拍,不怕他发现吗?你是偷拍的吧?”

    我摇头,“大多都是在人们没有防备时抓拍的,嗯,说偷拍比较恰当。但这个人,他一早看到我拿着相机,样子很警惕,所以拍他之前我先征得了同意。”

    我还记得那个瞬间,是在地铁上,我晃晃手中的微单相机,对他微笑示意,用眼神说,可以拍你吗?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极快地点了一下头,似乎生怕自己会后悔。于是我抓住机会在他不自然地转过脸有些回避时拍了几张,但都不很理想。而这一张是旁边有人撞到他,他恰巧转回脸那一刻。不快、阴沉、一点狠毒,都写在脸上。

    “那这张呢?”Ray指着一个笑得开怀露出两颗豁牙的老人。

    “哦,这是在菜市场,一位卖菜的老人。”我说着,脑海里已经活灵活现浮现出那天的场景,耳中似乎还听到了喧闹的嘈杂声与小贩的叫卖声,连鼻子似乎都嗅到了清新的蔬菜瓜果香。

    “这个小男孩呢,哭的很伤心的样子。”

    “这是商场门口,他妈妈似乎威胁不要他了……”

    Ray九点半抵达,我原以为这些照片半小时就足够看完,谁知他这样认真投入,挑拣着有兴趣的一张张询问背后故事,有时还问到构图和用光。

    “你知道戴安·阿勃斯?”他突然说。

    “当然。”

    戴安·阿勃斯是一位美国女摄影师,48岁时吞了一把能镇静催眠的巴比妥酸盐,穿戴整齐地躺入家中浴缸,用一把刀片切开了自己的双腕。 她留在日记本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最后的晚餐”,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也被称为“摄影界的文森特·梵高”。

    “你有没有想过像她那样专门拍摄一些边缘人?”Ray说。

    “不,没有。我不喜欢。”

    戴安·阿勃斯也是“畸人摄影师”,她拍摄侏儒、巨人、畸形人、变性人、裸体主义者、智障患者和异装癖。试图通过社会边缘人来表达反叛、精神错乱和理想破灭。

    “不喜欢边缘人?”

    “我对边缘人没有好恶,只是单纯不喜欢不美的事物。”想想我又纠正,“或许侏儒和智障自有一种另类的美,我没有足够智慧认出它们,但的确不符合我的审美。我只想拍符合我审美的事物。”

    “我只是觉得,那或许是一个好题材。”Ray说。

    “关于什么的好题材?”

    他却没有回答我,抬腕,看了看那只应是古董的腕表,又抬头看我,微笑说,“这个时间你总不会要我饿着肚子离开吧?再说,我们还有一个一起吃饭的约定别忘了。”

    我才发现竟两小时过去,不知不觉快要十二点。

    “呵呵,怎么会怎么会。”

    我虚情假意说着,一边问他想吃什么,同时留意到心里并不介意。和Ray在一起其实没有压力,相处自然,越来越像寻常朋友。何况我并不想总欠谁一个约定,仿佛一笔未了的债务,不如早早结清为好。

    他帮我关掉文件夹,然后停顿了下,原来之后的大文件夹里有几张散乱的照片,正是那晚我在影棚拍摄的自己。

    他征询,“可以看吗?”我略一迟疑,他马上道歉,“抱歉抱歉,强人所难了。”

    不清楚Ray的礼貌是否一种以退为进的说话策略。我已经发现,他通常先提出一个请求,继而又马上抱歉,自责唐突或冒犯,或者如现在般自称强人所难,反而令人难以拒绝。我想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同样是人的脸与表情,只不过是我自己而已,于是大大方方同意了。

    这是仅留下的几张,其它不满意的都删掉了。但是Ray点开看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懊恼,有在他面前未穿衣服的裸露感。我的沮丧,颓废,痛苦,悲伤,尽数落入他眼底。

    他似也有些窘迫,没有像之前那样仔细看,更没有放大。什么也没说,匆匆看完,他关掉了文件夹,直起身,微笑说,“想好吃什么了吗?”

    “你定,我没意见。”我松一口气,很感激他没有问关于这几张照片的事。

    临出门,他留意到我门上牌子,拿起来看了看,笑了笑,说,“有趣。”

    蔓迪立刻凑上来,“是我定制的哦。男神你要不要,我帮你定几个?”

    我抚额,不敢设想Ray的公司挂着这样牌子的景象。不知哪些部门会是东厂、西厂,又哪里是大内。

    果然Ray摇头,“我就不要了吧。估计会吓住大家。”

    去吃日本料理,我谢绝坐包间,要求坐在大堂,他没过多坚持,遂了我意。我坦然说明不喜欢封闭的环境,尤其只有两人面对面,会感到不自在。其实潜台词是,我觉得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当然不是担心他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也绝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只是我自己心里别扭,难免总想起那个梦,感觉怪怪的。

    坐定后,我把点菜大任交给Ray,懒得费心,相信他一定很懂得美食。他一边点菜一边头也不抬,带着淡淡笑意说,“刚才在你工作室,难道不是你紧闭房门,我们共处一室?”

    我语塞,什么叫我紧闭房门,倒好像……但立刻明白他在开玩笑,于是理直气壮声明,“那不一样,那是我工作室。”

    “就是你的地盘呗?”

    “是的。”我指指菜单,“对了,我想吃三文鱼刺身。”

    他明白我在打岔,便转换话题,“这么说,你拍摄很任性,只拍美好的东西?那难怪戴安·阿勃斯的拍摄主题你不喜欢。”

    “我拍的却也不完全都是美好的东西,比如凶狠的人脸。只是我不能够浸润在阿勃斯那种氛围里,感觉很压抑,不健康。你知道吧,阿勃斯一直受到抑郁症的折磨,所以才自杀。”

    “啊——这我倒不知道。”

    “不奇怪,”我耸耸肩,“你又不是女摄影师。”

    其实我对阿勃斯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在一次讲座中说过的一段话。她说,“大多数人在生活中总怕会遭到伤害,畸人生来就带着伤害,他们已经通过了生活的考验,他们是贵族。”

    吃饭时间不长,我要赶回工作室,Ray两点半也有一个会议,交谈虽有限却也简单随意,他又说了些与女儿相关的事情与生活琐事,也提了一点工作,我主要是倾听,没有什么想要分享。

    离开前,他郑重和我说,“嘉叶,那些作品很好,你应该开个展。”

    “啊?”我吃一惊。

    “我是认真在说。我很喜欢你拍的这些,每一张都是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可能是一个人浓缩的一生。”他顿一下,“包括你自己那几张,说实话,有些震撼,因为——真实吧。”

    我苦笑,真实,当然,真实是我最在意也最拿手的东西了。但是开个展?虽然我不是不想,但总觉得还不足够好,不到可以展览的地步。

    他看我不说话,于是说,“你好好想想,考虑一下,想好了告诉我。”

    “告诉你?”

    我一定是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笑起来,是那种看到人犯蠢发傻时的笑。

    “我可以为你提供展览场地”。他微笑。

    “啊。”我下意识地吐出这一个字。实在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我的脑子完全没有运转过来,怎么就到了开个展和场地了?

    Ray又抬腕看了下时间,“我得走了,确定不用我送你回工作室?”

    我摇摇头,“过天桥就是,我宁愿步行回去。”

    “好,那记得认真考虑我的话,别忘了想好告诉我。”他向地下车库走去。

    我转身慢慢向工作室走,室外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举起手机遮在前额,抵挡一些光线。五个多月前,去年的最后一天,和大平梦露聊起各自的新年计划时,我曾说今年想开一个个人摄影展。也许那些孤单的假期、休息日和闲暇,我之所以出门去拍照,是无意识地在积累素材与作品?只是,我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但是Ray的提议,不可避免地令我心猿意马。

    也许——时机到了?

    也许——我真的可以考虑个人摄影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