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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善恶的彼岸》
我的心情在不断变化。今天是这种感情,明天又是那种感情,而它们往往和世德所引起的希望或失望有关。我尽量让自己想到未来,把现在的一切等待和煎熬都当做一道能够通往美好未来的桥梁,这样,我才能越过令人心寒与时而感到无望的深渊,不凝视它们太久,奋而向前。
是的,深渊。若无限制地怀疑,则自身不可避免的将变成怀疑的创造者。我必须把目光焦点盯注在希望上。
自从那晚世德问如果有一天不和我互动会怎样,我们已有快两周没见面,消息互通也少。这是他在为最终没有互动做铺垫,一步步过渡吗?
我坐在办公桌前,犹豫要不要给他发讯息,又说些什么才能得到及时回复并不会被觉得无意义、不值得回复。阿巫刚刚从工作室离开,若非赶着去见一个事先约好的约稿人,她会留下,我们会聊更久,我便没有时间和空闲来纠结这些了。
阿巫应约来拍肖像照,她穿式样简约的黑白两色,加之黑黑的齐刘海,十分飒爽。
结果比预估的拍摄时间要久,因为整个拍摄我们几乎都在谈话,有时我不得不停下来等她一段话说完。她语速很快,思维又跳跃,嘴巴几乎一直在开合,脸部表情也一直在变换,饶是我,也很难抓拍到十分适宜的瞬间。有一阵我们干脆停下拍摄先谈畅快再说。
不知怎的聊起我的“不漂亮毋宁死”信条,我们都同意——一个人要紧的不是不跌倒,而是跌倒了姿势也务必要好看,最忌失了风度。然后不知怎的就说到花枝乱颤和沉鱼落雁,阿巫便开始追本溯源。
她说,“花枝乱颤这个词适合古代美女,除了脸蛋好看,还必须身段窈窕,这样无论哭还是笑,身体微微颤动起来才好看。丑女就不必说了,东施怎样效颦也是没法看的,而且绝不能胖,太丰腴也不可以,那样抖动起来可是很恐怖的,不是花枝,而是松动或涌动的肥肉。总之无论男女,一旦肉感就总显得不高级。”
我大笑起来。
她指着我,“对,你这种可以叫花枝乱颤。”
“沉鱼落雁为什么也不可以说?”
“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糜鹿见之决骤。这是沉鱼落雁的最初出处,通常被解释为毛嫱和西施太美了,鱼和鸟、鹿见了她们自愧弗如——”
“但其实不是?”
“不是。她们再美也是我们人类认为的美,但对于动物来讲却可能是非常恐怖的东西,而且可能它们认为很丑,所以才吓得跑掉了。你想想,如果不是这样,这些鱼呀鸟呀鹿呀的,难道不是该凑上去看看,和美丽的事物亲近亲近?”
被阿巫这样一说,再琢磨原文,我发现还真是如此。偏人类还自作多情,自以为美得动物羞愧。跨物种的审美原也该不统一才对,否则这个世界多么单调、单一。
“哦,还有,”阿巫补充道,“花枝乱颤还需要钗环摇曳环佩玎珰等服化道诸物的配合,像你身上这些长耳坠、手链什么的就可以,如果头发再挽起来插一根金钗什么的就更好了。没有这些,恐怕大多数现代人颤起来不像帕金森也像羊癫疯。”
“哎,你,真不愧是作家。追根究底,观察入微,鞭辟入里。”
“你知道你的工作和我的工作的关联与区别吗?”
我想一想,说,“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写作带给你安全感,如同摄影之于我。这其中蕴含着自信,因自信生发而出安全感。”
阿巫狡黠一笑,“如果用小说作比呢?”
“这我可从来没想过。”
“摄影就像是短篇小说。伟大的摄影师们拍下那些令人难忘的相片,独特的取景被装进相机框里,然后变成照片冲洗出来,景象装在照片的四条边中,发散出一种超越照片之外的氛围,让人不禁想象在照片之外还有什么,就像一篇精彩的短篇小说,总会让人去想了解更多……”
我想起卡蒂埃-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那一系列作品,每一张照片的取景都有着某种命中注定的意味,充满着故事性与神秘气息,非常动人,令人想要探究更多。
阿巫继续说着,“照片也是一种奇妙的封闭系统,与短篇小说类似,向观者释放想象力能接收、转化的暗示信号,让画面——相片本身,变得更加丰富。”
“如果摄影像短篇小说,那么大平拍的影视剧就像长篇小说了?”我说。
“正是。”
“摄影像短篇小说……阿巫,你的比喻真精妙。我突然发觉,以后我的所有拍摄都应该以此为标准,让照片超出它自身之外——”
“君子不掠他人之美,这个可不是我的创见,我也是从别处读来的,特意和你分享下。”
就这样聊天为主拍照为辅,阿巫在我工作室待了将近4小时,才终于完成拍摄。
要不要给世德发讯息呢……我纠结一阵想要作罢。毕竟,不发送就不必等回复,也就不必等不来时失落。可是,我真的很想和他有些联系,而不是现在这般漠然两两不相问。于是我敲出一句简单的问候发送,然后放下手机准备去影棚。
谁知刚走两步即听到手机叮声脆响。
世德说,“我在公园散步和冥想,仍在苦苦地、热烈地,寻找、体悟这个‘真我’。”
我用笔划快速敲字:“打扰你了吗?”
对话页面显示他正在输入,但迟迟不见消息出来。看看还有时间,我索性重新坐下,把手机放在桌上,支起下巴盯着屏幕等。
大约过了一分多钟,消息才发来,他说,“没有扰乱就是和平,扰乱是由于个人生起了念头。所以我为此感到自责,以前会觉得你打扰了我,但事实上你并没有打扰我,打扰我的是我自己,我的个人性。”
我的眼眶轻轻发热。一个被抱怨久了的人突然得到安慰与谅解。
世德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两棵树,他说,“视线所及,对面的两棵树很美,看上去像水墨画,你如果在,一定会喜欢。”
照片上灰黄的天空,像是雾霾深重的样子,一朵乌云躲在其中一株树的后面,从我的角度,看不出水墨的意境。曾有过往交往的男人说,不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生怕拍的东西不入我法眼,我觉好笑,我若想与同行做男友,何必找他。世德以前就无此顾虑,总要为我拍照,加上用了美颜滤镜设置,竟然也颇有一些不错的,然而拍风景就不行。微微一笑,我打开修图软件,随手处理下,原本灰土土的天空变成了浪漫的玫瑰色,树梢还多了浑然天成的两只鸟儿,那朵云尤其看起来犹如一颗心的形状。
发给世德,他回复一个开心的表情。
蔓迪来敲门,说,“模特已经好了。”
我拿起手机走向影棚,途中世德又发来信息:“有小孩子由远及近地跑过来,后面跟随着大人的追逐和呼唤,孩子在咯咯地笑。我睁开眼,看着他们嬉戏,突然间有种奇怪感觉,仿佛同时间能够化身他们所有人,对他们同样感同身受……”
是万物一体的感觉吗?我还没来得及打出,收到世德新的消息:“最近的天气都很好,很适合户外活动,明天你休息,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好。”我秒回,自己都能感到很大的笑容绽放在脸上,心中也安定下来。他还记得明天周一我休息。
蔓迪更是了然地暧昧一笑,“一定是猛男先生。”
这天下午后来的工作效率出奇高。当晚收工,我便应邀去往世德处。
天气好的时候,从世德公寓的窗子望出去,视线越过林立的高楼大厦能瞧见远处的海。从他公寓出来,一直走一直走,即是海边。第二天我和世德穿了单衣出门,温度大约有二十来度,他长袖长裤,我穿长袖配短裤,一条宝蓝色丝袜打底,运动鞋。太阳躲在了云层后,像在和人捉迷藏,偶尔地露一下头。
刚过中午,路上行人很少,且我们走的是地图上标注的捷径,并非大路,更是清静。手牵手,我几乎是一蹦一跳着走,世德说我像一只小鹿。他脸上洋溢的笑容是开怀与欣慰的,看得出我现在是真的高兴,很简单的快乐,没有夹杂任何思虑在其中。他过去也一直喜欢我开心的样子。
“宝贝,为什么你总有这么多活力。”他揪住我亲一下。
我眼珠一转,比划了一下天上,“因为你是我的太阳呀。”
“是吗。”
“是的呀。”
他笑笑。
当然,我说谎。
但我说谎的背后逻辑是:正面的期许召唤正面的现实。——我这样希望。
过去的世德或许可以称之为太阳,现在却绝不。那时的他充满热情,光焰逼人,气势如虹,而今却失去活力,萎靡颓废,犹如一颗死星,生命迹象已快绝迹。相反,我希望现在自己能够做一颗太阳,好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热量,将他温暖回来。
今时今日,我必须允许自己一定程度的谎言——用于粉饰太平与表现真心快乐的假象上。
需要穿过海滨公园才能抵达防波堤与大海,路过公园里的健身小径,世德停下来,说不如活动下。他教我用单腿上下高台的方式来锻练臀部肌肉,然后他自己也在那些健身的各种简易器械上活动起来。他已经相当一阵没去过健身房也没锻炼了,身体已失去往日的紧实与明晰的线条感。看他此刻矫健的身姿,我很高兴。
后来我去洗手出来,他在不远处正边看手机边打弓步。他似乎没有留意到我,我从他身旁经过时忍不住看了眼手机屏幕,看到最上面是一个女人的照片,看不清样貌,下面是两三条留言或评论,页面余下是空白。没有停留,我越过他,但头脑嗡了一声,有警报的讯号响起。
见到我,世德立刻收起手机,我们继续向海边走。沉默突然弥散我们之间。
透过树木已经可以看到海了,再走几步就到,世德却停下说,“我要静坐冥想下。”
他径直走到草坪尽头,在一棵大树下的木制长椅上安坐,眼睛闭了起来。
我独自向海边走,脑中却在揣测刚才他屏幕上是谁,那个页面是哪里的。拿出手机摆弄几下,我便明白了:那是朋友圈的页面,但却不是刷朋友圈看到,而是需要专门点击某个人的头像,进入她的朋友圈,然后再单独点开对方发的某条圈,才会显示出刚才我看到的情景。
那么,那三两条留言是世德与那个女人的对话?除非恰巧有他认识的人留言。
那女人是谁?
我转身返回,远远望见世德正坐在那里看手机。在我走近身前的一刻,他抬头看见我,又即刻收起,一边站起身来,“走,我们去海边。”
我立着没动,默了一默,终于忍不住问,“你是否有了新欢,为什么见到我就收起手机?”
其实这个疑问由来已久。现在但凡我们在一起,他的手机总是静音状态,并且总是倒扣放置。当然,开屏密码也早已不是我生日,我也早已没有问询权。
“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他说。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你什么,我需要回答你头脑层出不穷的问题吗。头脑永远在制造问题。”
“不要转移话题,你能坦诚回答我吗?”
“回答什么,回答我有没有新欢?那么答案是没有。我怎么可能有什么新欢,我连个人性都要弃绝了。”
“之间我去洗手时你在翻的朋友圈是谁?”
“只是随便看看,我不记得翻到了谁。”
“我明明看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你特意——”
他很愤慨,“你不要只看到一点就扩大到全部,断章取义。我看朋友圈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可以。但,你说要冥想,为什么其实是在看手机,我统共离开不过十分钟,难道你九分钟就冥想完了,第十分钟刚巧拿出手机?但又为什么一见到我立刻收起来?你所谓冥想只是借口吧。哦——”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你是想要和谁互通款曲,我在不方便,所以借口冥想支开我吧。”
“仔细观察你的头脑,是谁在问这些问题,你还是你的头脑。我知道你在怀疑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她没有联系。”
来了,终于来了,那个讨厌的女人又要出现在我们之间。除了上一次的爆发,我从来不去触碰,他也绝口不提,我们都当那个人不存在。但是现在,这一切就要打破了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现在没有还是刚才没有?或者今天没有?”
“今天都没有。我们从昨晚就在一起,你见到我和谁发消息了吗。今天一早我们就出门,路上我有看手机吗……”
没有听他后面说什么,我恍然于一个新认知里。哦,今天都没有,那就是除了今天一直都有。
尽管其实没有证据支撑他与那个女人不再联系,但我一直默认是的,毕竟也并没有证据支撑他还会继续联系。我以为那个女人的离开已是最好说明。既然号称是为世德回来,那么我们已经被她如愿以偿地破坏,世德已和我分手,她却仍然离开,不正是说明他们之间已不再有戏份吗?她如果真的在意世德,真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不留下享受胜利果实?
可见他对她不算什么。
但是,原来他和那个女人一直都有联系,仍然在联系。
是谁不肯撒手?世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