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沉默中爆发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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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恋爱着?——是的,因为我在等待着。”而对方从不等待。有时我想进入那个一无所待的角色;我让自己围着别的什么事忙碌,我故意迟到;但在这种游戏里,我总输,不管干什么,我还在老地方,什么事也没干,十分准时,甚至提前。恋人注定的角色便是:我是等待的一方……。

    ——罗兰·巴特《恋人絮语》

    今天工作室从早上八点就开始繁忙,我趁午餐时间才能喘口气,却没有胃口,只是猫在自己办公室,腿跷在办公桌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午餐推在一边。

    门外飘来的歌曲在咏叹情人的远离,既然不由分说灌入耳中,便侧耳倾听一阵,结果更添愁肠。世德虽然没有远离他乡,然而现在的情境仍然像是——他离开,而我留下了。

    已有一周没见,消息互通也少。对于发信息给他我有心理障碍,怕打扰,也怕他的不回复,通常总在写了删删了写间犹豫徘徊,十次倒有九次不发。而他发信息给我通常只有两件事,多数是分享感悟,另一件即是邀约见面,此外没有任何嘘寒问暖日常交流,对于我在做什么、工作忙与闲之类统统不予过问。他全部的注意力与热情都只在自己身上,都只在冥想与开悟那件事上。

    流离的状态,漂泊不定,难以捉摸,他像歌中远离的情人,我则像那个热恋者,注定了守株待兔不能动弹,被钉在原地,充满期冀,又忐忑不安——如同罗兰·巴特所形容的“像火车站某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包裹”。无时不在的我与总是不在的他对峙,清晰意味着:我爱他要甚于他爱我。

    咖啡豆喝完了忘记买,蔓迪去咖啡馆打包了咖啡,送来之后却迟迟不走,在桌前忸怩。我当她不存在,自顾自掀掉杯盖喝了两口,发现不好喝,但皱皱眉忍了。总好过没有,还有一下午的工作要靠它续命。

    果然,蔓迪无需问,终究沉不住气自己开了口,“那个,老大,好久没有见过猛男先生了哦。”她一直称呼世德“猛男先生”,当面也这样叫。

    “管好你自己的事。”我面无表情。

    却吓不住蔓迪,她早已吃准我脾气,说我面冷心热嘴硬心软,反而得寸进尺,“你们吵架了?”

    我翻白眼给她,意谓不想回答。

    她仍不屈不挠,“不会分手了吧?”还凑近看我脸色,寻找蛛丝马迹。我避开她脸,收腿起身,把她向门外推,她抱住门把不放手,蹲在地上,赖在门口嚷嚷,“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没有。”我妥协。

    蔓迪曾因一个送错的快递包裹纠缠了快递小哥一下午,非让人家说清为什么会送错,虽然收件人名字相同但明明楼层不同等等,我很怕她拿这劲头磨我。

    “那他为什么很久不来?”

    “忙。”

    蔓迪站起来,却仍警惕望我,“确定你们没吵架?”

    “嗯。”

    “好吧。”她转身准备离开,又回头郑重说,“我打算谈男朋友了,因为看到你们两个好的样子我才打算谈的。如果你们都不好了,我也没勇气谈了。”

    门关上,又剩我一个。发阵呆,鼓起勇气给世德发了一条消息,只是简单问候。告诫自己务必平常心态,做好收不到回复的准备,然后起身去工作。

    但是直到晚上收工回家也没有收到只言片语,我的心态再也无法“平常”起来。试图用看书来压伏,然而读到一段关于宇宙星系的文字,又不禁联想到与世德……

    想来亲密关系亦如同宇宙星系之间的关系,引力的分寸密而不宣,只能在神秘中自行揣度。

    似乎星系的宿命即是相互飞离、孤独终老。引力太大不行——太大的引力会阻止星系的相互飞离,于是它们将开始下落,并在一次大挤压中相互碰撞,完成一次终结。引力太小也不行——当引力太弱,恒星会燃烧殆尽,宇宙将变得越来越空虚越来越寒冷,事情又一次完结。所以最好的星系关系永远是保持适度距离,维持不大不小的引力,相互吸引而又各有空间,不会近到碰撞亦不会远到寒冷……

    这何尝不是亲密关系所应尊奉的圭臬,既然人类都是星尘,同样来自星际,那么指导星系的规律必然也对我们适用。距离太近会有磕磕碰碰,太远又会显得冷淡……远则怨,近之则不逊……但这是一个多么难以把握的尺度,谁会知道如何测量亲密关系间的黄金分割?

    压伏不下的情绪沸腾起来,我与世德现在又哪里算得上亲密关系,谁又知道到底算什么关系?我就该、就只能这样一次次等待,等待他的召唤、他的回复、他的“假期”?

    仿佛有一个魔鬼在心中反复叨念: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一跃而起,我语音通话世德。

    他很快接起,声音清醒,显然未睡。我新仇旧恨,劈头盖脸,指责他对我不公平,从见那个女人起一直到现在。

    “不公平,为什么这样说。”他语气淡淡。

    “难道不是吗?首先是你自己遗留太多前人问题处理不干净,又撒谎。我去见又有什么问题?你已经说有女朋友、而且不要再联系了,稍微有点自尊的女人都不会再主动联系,她却一而再地主动约,坚持要见,然后露着半个胸来公然勾引。至于回去摔伤跟我有什么关系?真的假的谁知道?却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这还是我第一次对世德说出对那个女人的真实看法。此前三缄其口,是不想再触碰这件糟心事与提及那个心术不正的女人,也不想他又觉得我刻薄、暗性。现在他会说什么,怕又是对我的指责吧。

    一阵沉默。

    我接着控诉下去,“不错,是我说要抱持,让你做你自己。但真正的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平时不闻不问地晾着,消息也不回。如果现在是真的,那么过去就是假的了,你又为什么要欺骗我?如果真是这样,我又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你?你明知我对你的感情却像现在这样待我,你认为公平吗?只因我说抱持,所以就愿打愿挨、一切是我自找,而你甘之如饴?但难道不是你不断招惹我在先?既然已经确定分手,还是你的坚持,却又来招惹我,然后把我吊着。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我对着话筒哽咽得声嘶力竭,是不管不顾豁出去了。像是这段时间以来所有委屈与做小伏低的报复性大反弹。

    话筒里依旧沉默,若非偶有声响传出,几乎要使我以为电话那端空无一人。

    “你无话可说?”我质问。

    片刻后,世德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问题,原本根本没必要见。此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今天,怎么心境一下就变了,怎么一下就觉得什么都没了意义。我现在只想一个人,不需要谁的陪伴。”

    又是这一套。

    “现在,你说的是哪个现在?此刻?一直以来?”我不再哽咽。

    “一直以来。”他说的清晰而坚定,毫不迟疑。

    那么,这段时间我所做的都是多余了。如果我的陪伴和存在对他有些意义,我可以暂时放下自己。但是既然没有,我何必搭上?突然感到了心灰意冷。

    “好,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我们还是维持原判,回到分手状态吧。”我说。

    世德没有回应,正当我要结束通话时,他说,“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

    “最后一次的意思吗?”

    “看完电影我们再做决定。”

    我想都不想径直拒绝,“不了,没有必要。”

    真的,有什么必要呢,拖拖拉拉毫无益处,长痛不如短痛。

    “不要恨我。”他说。

    “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收了线。

    恨他?我觉得不会,恨是需要能量的,而我连爱都要收回了。终有一天这些都会过去,我会对他的存在变得无所谓,他无论怎样都不会再打扰和影响到我……但现在还不行,我需要他远离。

    重新躺下时,不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怎么就发生了。白天还告诫自己平常心,不要抱有期待,今早起来时也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包容接纳一切,然后到了晚上……才一天功夫,心境竟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才一天功夫吗?不,已是长久的积累。或许物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从我说要抱持那天到现在,但我的心理时间早已犹如经受经年累月的等待与折磨。和阿巫爬山时她曾说,“时间久了恐怕终会超过负荷,不平衡,然后来一场大爆发,前功尽弃”。现在果然不幸被言中。所谓抱持,其实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一种牺牲吧。心甘情愿吗?如果有办法径直回到从前,有的选择——排除放弃世德的选择,我会像现在这样委曲求全吗?所以终究不是心甘情愿的牺牲。而牺牲这件行为本身,壮烈的背后,何尝不是压抑委屈与无可奈何。

    不想再追溯了。牛奶已翻,润地无声,再去追溯已无意义。

    爱情是一场冒险,遇见即是风险,会心碎,会神伤,会一蹶难振。谁能预料到,有些人穿上希望和热情的光辉战袍,如同十字军般出发,但走到半路,一切便幻灭了?

    意志力并不比一根橡皮筋有更多韧性,绷得太紧,用得太多,也终是会告罄的。抱持用了我太多意志,以致于积毁销骨,稍有松懈便报复性大反弹,新仇旧恨一齐出来,终至前功尽弃。原来,真正接纳与要求自己接纳终究不同,但凡需要努力、用力的,总会力气用尽或万念俱颓,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然后崩溃于一旦……

    坚持一个决定如斯艰难,昨天还坚信的东西今天突然就不再确信了。人的心思瞬息万变,我的所谓抱持,不过坚持了两个多月,即在今夜告终,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对不起。请原谅我。谢谢你。我爱你。对不起。请原谅我。谢谢你。我爱你……一遍又一遍,不断清理,求救。上天啊,请让这一切快点过去,不要再来烦扰我,让我平静下来,不再难受。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第二天一早起来我便背着相机出门,用拍照来让自己忙碌和占据时间,好捱到中午去工作室。“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爆发与结束之后即是忍耐。只能忍耐。默默忍受,咬牙坚持,多难捱也要捱。

    “我是一部快门常开的相机。”

    在街上随意游走,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拍下时,我想到这句话。是伊舍伍德的小说《别了,柏林》里的,一句众所周知的开场白。这句话纯粹而精准,用在此刻我身上尤其贴合。我忠实地记录着所见的事物,记录着我的偏见与偏爱,评判与取舍,爱与憎。

    走累了在街边随意找了间咖啡店歇脚,咖啡很糟,但店内的装饰很有意思,每张桌上都摆放着一只不同的小玩偶,还有一个投币抽签筒。我拿着抽签筒扫上面的付款二维码,想看看会抽到什么,谁知网络不好,半天扫码不成功,又懒得去问店里的wiFi,便拿起桌上的玩偶摆弄起来。是一只彩漆的不倒翁,一张笑吟吟的大嘴巴。它随我拨弄,总是从被我按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来。

    我突然发觉自己与这个无腿的玩偶并没有不同:无论怎样被推来搡去,最后还是要稳稳站住,努力恢复平衡,并且始终保持甜美笑容。

    制造我的材料一定与制造世德的不同。我总是会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哪怕有时趴在原地很久,久到其实不想再起来,很想就这样自生自灭,萎靡、腐烂下去。但最后总有什么东西支撑、怂恿着我爬起来,有时仅仅是一点倔强,一点点不服输,有时又是别的什么。一直以来支撑我在爱情里跋涉的是什么,理想吗?为什么我不会感到幻灭,或说幻灭过后总又能重燃希望,而世德一旦幻灭便如一根熄灭的木头?过往爱情给我的所有失望,及至现在对世德的失望,对我们关系的失望,这么多失望或许足以压垮一个人,但我摸着心脏的位置,感到自己还没有垮,并未对爱情本身失望——也许只是又一次,人不对。人不对,找对的人好了,所以我才像这个不倒翁,七次倒下,八次起来。

    或许生活本该这样,便是这样,这就是健康活着的真谛?如同一只永远笑脸相迎,永不会被打倒的不倒翁。

    痛苦的是又要重新实践一遍大平的哀伤三周期,然而除了咬牙隐忍,又能如何。

    呵,真谛。我勉强喝一口温温吞吞、散发豆瓣酱气味的咖啡,只当润唇,想起佛家公案中,师父对弟子寻求真谛的教导。师父会将弟子的头按入水中良久,直至泛起的泡沫渐少,方才拽起,复其元气,曰:“汝求真谛如空气时,便知何为真谛矣。”

    对我来说,没有爱情,我的头就像被按入水里,无法呼吸,爱情于我是如同空气般的存在,不可或缺。所以,经历了快要溺死,呼吸不济,经过这种窒息,我才重新认识我要寻求的“真谛”并练就了爱情中必不可缺的执着。没有执着,无一事可成。

    翻看着相机中今早的拍摄成果,删去那些不理想的,又忍不住翻看一下世德的朋友圈,留意到他删去了许多曾经发布的东西,而近来已许久没有更新。去年平安夜之后,他便删除了“官宣”,我们的合影。我想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执着的人,从小到大,他有过那么多愿望,有哪一个是他坚持到今天的?我想了想,觉得没有。

    我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没有什么是他能够长久坚持的,那么也许他会和前一次所谓修行一样,坚持了一年多然后又放弃。

    但这也并非好消息。如果没有什么是他能够长久坚持的,即便他放弃开悟又转而回来和我寻求爱情,我又怎敢相信他会持久?

    他从未怀疑过是人不对,不认为我不是一个理想的爱情对象,他的逻辑正是:我已经是他遇到过的最理想的人选,但仍然令他不满意,那么不是人的问题,一定是爱情这件事本身不可靠。前提是,他已经——或他相信自己已经——阅尽千帆,谈过太多次恋爱,交往过太多人。也或者他和我一样,并非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只是看的多了,听说的多了,也就形成判断。

    但对我来说,真的是人不对吗?

    又什么样的人才是对的呢?

    最对的人是一醒,但他也有这样那样问题,使我无法接受。第二对的是世德,也……即便世上真有十全十美之人,我就敢说自己一定会满意吗,难道我的想法和价值判断就永远恒定吗?

    隐隐的,我似乎相信另一个不知哪里得来的想法:如果一个人把自己修炼好了,那么应该跟谁都能在一起,跟谁在一起都开心。

    是不是,其实是我不对?因为我不对,所以遇到和选择的人才不对。或者他们是对的,不对的只是我。

    我盯着不倒翁,发现问题变大了。如果并没有一个“对的人”,不对的只是我……那么换人也不能解决问题,恐怕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与重复。是我不对吗?想到头痛,也不能得出答案。

    眼看快到拍摄时间,我草草吃了中饭去往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