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错觉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魔情小说网 www.mqxs.cc,最快更新执念,以爱之名最新章节!

    我叹气。我也曾试图追问过,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爱上世德的。

    是他第一次对我朗诵诗歌吗。不,那时我只觉好笑,超然望着,那是一种见怪不怪久已见惯的场面——男人总要在相识最初展示或说卖弄些什么,譬如他的车、地位、荣誉、身家,没有这些便展示别的,才情、个性,或者如雄孔雀开屏般显摆体魄,或者仅说自己读过许多书,把书柜的照片拿出来示人。所以不,绝不是那时。

    是他第一次背我吗。那时还没有开始,他克制住疲惫要陪我晚餐后散步,然后要求我隔衣触摸他的腹肌,并提议背我。后来我想除了以示强壮,那其实也是一种试探:身体的紧密接触无疑是一场破冰,瞬间便可知晓我对他是否排斥。我是不肯让讨厌的人碰的,与我呼吸同一片天底下的空气都是罪过。但不是,不是那时,身体本能的不排斥与爱上还相去甚远。

    是他第一次为我写诗吗。也不是。最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没有因情书与诗歌而爱上过谁。多有才华也不行。

    是他第一次为我剪指甲?是我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可以完全放开?是他一心一意付出?

    许多时候,爱这个字更像一种礼尚往来,被轻飘飘说出,用于回应别人说的我爱你,用于轻薄地嘻笑,被随意使用、滥用,尽管内心我们可能并不爱,甚至谁也不爱。爱你哟,等同于你好、吃了吗,等同于谢谢,百试不爽,万用万灵。

    是哪一刻开始真正走心的?我并不知道。

    什么又是爱呢,我真的知道吗……

    “什么时候?”

    我说,“如果追根溯源,那么也许可以追究到宇宙的起源、遥远的银河系与星星的碎片,乃至构成物质的基本粒子……”我可以说到这里便停下来的,这堪称一个理想的回答,而且浪漫唯美,没有真实状况的……但我决定坦诚说下去,“如果要确定是具体哪一个时刻,亲爱的,恐怕我并不能够明确指出来。也许,是渐进的,一点点累加起来?”

    他笑了,点点头,看不出是否失望。我们起身继续向水库方向走。

    “为什么问这个?”我说。

    “只是随便问问。”

    我很想反问他,那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却又不敢问,怕听到的是令我后悔开口的答案。

    曾经,世德每天会说那么多次我爱你。宝贝我爱你。宝贝我太爱你了。宝贝我很爱你。宝贝我爱你一万遍。宝贝我好怕你离开我。宝贝你是不是厌倦我了,宝贝你会不会厌倦我,宝贝我怕你有天会厌倦我。宝贝,如果失去你我会死。宝贝……

    而现在他说,爱是什么,爱不存在。爱情是假象。我不相信爱情。我不想要爱情。我对爱情没兴趣。以后也都不会有兴趣。我再也不寻找爱情。

    我怎么有胆量询问他。

    可是,他怎么会凭白无故这样问我呢,他不愿说明,而我也不相信只是随便问问,莫非……

    除了中午见面说起公园偶遇时提到过修行,这一天及至夜晚,世德都没有只言片语提过开悟这件事,也没有冥想。即便坐在水库大坝上,他也只是静静看风景,没有说要冥想。我们散步,闲谈,走走停停,有一阵在宽阔的堤坝上跑跑跳跳,甚至我拍照时他也不回避,不再介意出现在镜头里。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活力,他待我很温柔,表现一如从前,我从最初的怀疑到心里开始一点点升腾起热望:他是不是愿意重新回来,回到从前?

    从水库下来吃了饭,回到我公寓,他早已蓄势待发,“宝贝,我很想你。”他边说边在镜前紧紧抱住我。

    我从不怀疑他想我,尤其此刻一边凝望一边感受着他存在明显的“证据”,加之见面以来他蓬勃的热情。

    “哪儿想?”我问。

    “全身。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想。”他从身后抱住我。

    “头脑想,还是身体想?”我在他怀里轻轻扭动想脱离他的前后夹攻。

    “头脑和身体都想。”他制住我,开始脱我的衣服。

    “让它们想吧,反正你既不是头脑,也不是身体。”我轻笑,仍在挣扎。

    他从沉重的呼吸里挤出叹息,对我在这种时刻也不忘调侃他感到无奈。但他已经成功地脱去我的衣物……他仍穿着衣服,却不着急,直到我全身的血液上涌,他能明显感受到我对他的无比渴望。

    他放开我,开始脱衣服。

    世德说我们的画面比那些片子还好看。虽然我极少看那种片子,但也觉得的确如此。眼中看到实况上演,耳中听到他愉悦的呻吟,口中尝到他唇齿间的咖啡香,手中触到他遒劲的肌肉,鼻中嗅到……形声闻味触,五感俱足。

    镜中,四道痴迷的目光,为彼此沉醉,也为与对方交缠对比出的自己沉醉,更为创造出这一切的“我们”沉醉。

    我不是我的身体。但这一刻,身体就是你的神,膜拜它,然后全世界都会膜拜它。我只是展现,展现即存在,展现即欢娱,我是一元的,灵魂即身体,不曾分开。

    只在这样时刻,我和世德完全交融的时刻,我才感到满意,我们彼此也才没有敌意,不再是一个令对方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敌人。有时候,我能隐隐觉察自己对他的敌意,也能隐隐感受到他对我的。我对抗、反对的是另一个世德,那个一心要开悟、推开我、远离我的世德,而他的敌意,也许来自他认为我对他的阻碍,以及造成如今现状是因为我的暗性、小我,或者一些我还未知的东西。唯有此刻,我们同时沉浸于火热的激情,水乳交融,毫无隔阂。

    我要抚摸,抚摸,一直抚摸他,直到双手拥有了他,直到眼睛占有了他。这是唯一我们意愿相同的时刻,我想要占有,他甘愿被占有,占有不再是不受欢迎的行为。也不会有任何时刻如同此时,我们都把自己放下,想的更多的是对方而不是自己,置对方的快乐满足于自己之上。只在这时,我才能体会到,那种心甘情愿以他的快乐为满足的感受,没有自己,没有“我”。而这不是奉献,更非牺牲,我们已融为一体,我快乐即是他快乐,他满足即是我满足。这正是我一直想要从爱情中获得的那种理想境界——相互只考虑对方的福祉,将对方的快乐幸福置于自己之先、之上,从而彼此都得到快乐满足,这种一体感。

    这种满足太宝贵也太快乐,所以才会令人想要一遍遍重复。于是我们一遍遍做爱,用以替代现实生活里的那种缺失与不完美。

    这些时刻之外,他又将与我对立,我们彼此又将扞卫各自的理想。他又将捉摸不透,在常人的世界做不常人的冒险——寻求他的开悟。

    “宝贝。宝贝。”世德的声音低低的,断断续续。

    “嗯……”我闭着眼,犹如哼唱。

    “我爱你,宝贝,爱死你了。”

    我微微一怔,想要说什么还来不及,世德已经拉低我的头,狠狠吻住我的唇。柔软滑腻的唇舌交缠间,一声痛苦的低吟,他也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

    我们安静地躺着,万籁俱寂,偎依在他怀里,我聆听着两颗心脏由剧烈跳动,然后一点点趋于缓慢平稳。

    但世德的安宁太纯粹,令我不安,于是偎得更紧,向他怀里更深地钻了钻,紧紧攀援住他,抬头看他,期待他说点什么,想得到点什么保证,想听他再说我爱你。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我们在哪里都是腻着,所以只需要极小一点空间,比一个人所能占据的只大一点点,现在……无论身体上如何接近,我们之间都像隔着一个虚空的距离,如同雾里看花,近在咫尺,却触手天涯。刚才那一刻的融合已经逝去。

    我怀着恐惧想到,也许他又在思考开悟的事情,心里默念着那些语句,无论刚才有过多么长时间的亲密无间与合而为一,那一刻都已过去,我们又回归到两个各自带有欲望、恐惧的个体。他能给我什么保证和安慰呢?不,他什么也不愿给,不会给。

    所以我不会用片刻前他说爱我来纠缠他。不会给他打破我美梦与幻想的机会。他也许会说,那句话不代表什么,只是那一刻的感叹,情感的宣泄,仅此而已。甚至因为我的较真,也许以后即便再激情他也会保持一分人间清醒,咬紧牙关绝不再吐露半个字。

    啊,我说“幻想”,是不是,潜意识里我已知道我的一切热望终究只是幻想?

    我更深地向他怀里贴紧,恨不得把自己按进他身体里。世德从他的安静中回神,但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温柔地吻我,吻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耳朵,温柔、轻巧地,如早晨的朝露。

    也许他在犹疑,犹疑是否坚持原先的决定,犹疑是不是和我回到从前?

    我抛开恐惧,枕着世德,抱着我的期望和幻想入睡。

    第二天早上,我像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悄悄起来正在张罗早餐,听到世德在身后说,“宝贝,我要回去了。”

    一切动作终止。半晌,我试探,“那我和你一起?”

    “亲爱的,我需要自己待一待。”他说,很温柔。

    尽管恨不得把自己压缩成一个小点,极力缩小我的存在感,但他仍然需要自己待着。已经努力遮掩了,但失望明明白白写在我的眼底。

    世德苦恼地叹气,“你应该学会不要抱有期望。我希望在一起的时候能够彼此都快乐,所以暂时放下冥想,和你享受两个人的时光,但没办法长时间如此。时间一到,我必须回归我应该的生活和状态。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能够比开悟重要。”

    我明白了,一切又回到昨日之前。

    对他来说,和我在一起像是度假。度假即是放下工作享受生活,所以他放下修行工作,来和我散步、游玩、做爱,度假时只字不提工作。现在,砰,假期结束,他要回归常态了。

    我觉得自己可笑,竟然指望一个观光客留下来,放弃他的工作。终究,我不是那种魅力大到足以他为之留下的人。

    “这有什么可哭的?”世德烦躁地说。

    哭?我摸摸面颊,才发现略有潮湿,泪水顺着眼眶流下来。我竟然当着他面流泪?果然,我的泪水现在只会引起他的烦躁。

    以前我从不介意在他面前流泪。有时人之所以脆弱,也许是因为太敞开太信赖,没有任何遮挡防护,一颗心完全裸露。也因为知道被爱所以有恃无恐。

    在世德面前第一次哭是我们刚在一起的第八天。之所以清楚记得时间,是因为当时我说,“我们在一起才八天你就把我弄哭了,我看以后恐怕要为你流好多泪呢。”说时是玩笑,谁知一语成谶。

    起因是他说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像对我这样,别说大庭广众之下在自动扶梯上贴身抱着,就是走路牵手都没有。我觉得夸张,怎么可能连牵手都没有,开玩笑问及一些他与前女友们在一起的细节,他却很严肃很义正辞严地对我说,“宝贝,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你不应该询问、关注这些。我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只关于你,如果要我回想并谈及过去,那我们并没有关注当下,我也没有关注你。”然而片刻后,他还是说了一些和前女友们的事情,几乎都是他很快感到不满,于是冷淡到分开。最后他补充,“如果一件事一个人一段关系不如理想,不能给我想要的,我会果断放弃。”

    我哭了,也许因为他的话和样子都很冷酷,也许加上之前因为他义正辞严责备我而受的委屈。不喜欢他冷酷的样子,也知道他会如此冷酷,更怕有天会这样对我。他当时千保证万保证说绝对不会,不可能,他好好爱我呵护我都来不及,还说以后再也不对我凶……

    现在知道那时的恐惧不是无来由的,像是一种预感。因为最终,世德终于也还是那样对我了。

    现在我有太多理由脆弱,却不能脆弱,小心包裹不敢透露。我的脆弱只会引起他的烦躁与压力,也许会使他想要远离。所以不能也不敢。但是此刻眼泪不知如何就失去管控地自行淌落了,而我竟毫无觉察。

    “是吗?”我微笑着取过纸巾,轻轻按在泪痕上,还拿在手里看了看。“最近眼睛比较干涩,可能有点发炎或上火什么的。有什么好哭的?你又没说什么。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世德点点头,“那就好,我走了。”

    我微笑着送他到门口,一如昨天中午迎接他来时。

    当回身关上房门,大串大串泪珠掉落下来。无论我眼睛不适也好,因他的话伤心也好,他竟全无关心。

    如果生活是逆时针发生的就好了,这样,经历过了糟糕的现在,就能回到他曾那么爱我的过去。那时的每天好像是为发现我们新的共同点而存在的,现在的每天却像是用来拉开距离的。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