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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神来了,男神来了!”
蔓迪再度看到Ray在工作室出现时,几乎是飞奔着跑来报告。
可是我早就知道了,事实上这个拍摄时间段正是特意为他而预留。
接到Ray的消息时蛮意外,上次一别后几乎没有联络,直到今天上午他对我说,能否帮他一个忙。某商业杂志采访他,然后想让他上这期封面,所以需要肖像照,但他不想让他们拍。
“当然可以,没问题。”我立刻答应下来。
好小一件事,他说帮忙时却那样客气、慎重。时间比较赶,所以请他下午五点来,让蔓迪错开了其他拍摄。
Ray征求过意见,穿了西装来,又带了另一套西装及一套休闲装。他身上穿的是灰色,另一套西装是藏蓝。西装很适合他,高大英挺,器宇轩昂。我们在摄影棚见面,化妆师为他整理头发——他坚持不肯敷粉,脸上拒绝任何修饰,至多只肯接受吸一下油光。蔓迪跑前跑后地张罗,一直围着Ray转,不住问他空调温度是否合适、要不要喝咖啡、或者想喝别的什么、有没有什么需要。
我在低头调校机器,见蔓迪实在热情得太过分,才抬头对Ray说一句,“见谅,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
蔓迪一点不怕我,立时回嘴,“谁说我没见过世面,天天来拍照的帅哥多了去了。”
Ray哦了一声,笑,“可我并不算帅哥。”
蔓迪马上反驳,“不能用帅哥来衡量你,你可比那个段位高多了。”
“哦?”Ray很有兴趣,愿闻其详的样子。
蔓迪更来劲了,我也懒得理她,她对Ray说,“你是霸道总裁那一挂的。帅哥差你至少十个level。”
“哈哈哈,”Ray十分开怀,“我还不知道我竟然是霸道总裁,那要回去问问公司的同事了。”
我瞟了一眼,心说原来Ray除了受女性欢迎,本身也是很会聊天的,不知身后又有多少爱慕者。梦露把这么个香饽饽介绍来,也真是看得起我。
请他去坐在幕布前的高脚凳上,他坐上去,竟也有些局促。模特们当然是不局促的,此外其他人基本都会多少有些,但我没想到Ray也会,照说他是惯于暴露在镁光灯前的。
看我一眼,Ray说,“我有些晕镜头。”
“随意坐就好,怎么舒服怎么来。对,一只脚可以踩那里。放松,不用刻意看镜头,你可以继续和蔓迪闲聊。现在不是正式拍,我需要先看下灯光。”
我指点着,同时从镜头里去观察,一面找寻最理想角度,一面按下几张,再回看效果。调适好后,我并不提醒,直接拍起来。Ray很快意识到已经正式开拍,不再和蔓迪说话,又变得略微紧张起来。
蔓迪收到我的眼色,退到Ray的视线范围之外,犹如隐身。
我暂时放下相机,只是依旧拿在手上,拉过椅子坐下来,对Ray微笑,“我可以问你些问题吗?”
他有些诧异,但是说,“当然。”
“我记得你的公司名叫天泽,是你起的吗?”
“家父。其实是家父起的。”Ray说。
我分辨不出他语气中的悲喜,无从判断这个话题是否受欢迎和适宜,只得先继续问下去。“原来是子承父业。那么你应该一直修的是商科?”
“是的。我是独子,自幼便知道有一天要接手父亲的公司,所以一直为这一天准备着。”
“你曾说喜欢摄影,小时候幻想过自己长大后成为一名摄影师,拍遍山川大河。”
“是啊。以前我还喜欢弹钢琴、篆刻……”他嘴角漾起笑意,又有几分怅惘之意。“但是我始终清楚记得我最该做的是什么,以及将会做的是什么。”
“是你自己记得,不需要他人提醒?”
“当然。我一直能够管理好自己,从不需要提醒。”
“秘书、助理呢?”
“啊,那些工作事项。那些需要的。我指的是关于自己的事务。”
他如同在答记者问,表现得无懈可击,我抓住机会按了几次快门。他要拍的肖像是用于杂志封面,这样正合适。成熟,睿智,理性中带有一丝冷酷的男人。尽管这冷酷是对他自己。
他突然笑了,“莫小姐,你这是在反考察我吗?”
我抓拍他的笑容,手中不停,一边反问,“考察?”
“对我第一次来你工作室时对你诸多问题的反攻。”
“对,你问了我若干问题最后却没有投资我,我深感不满。”我随意说,又抓住他一丝玩味与好笑的神情按下快门。
“等你真心想要投资的时候来找我,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
至此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习惯了我的拍摄,在高脚凳上自如地轻轻转动身体,有时随着我的方位变换而调整自己。但他总要面对我,却不知我其实有时是想拍几个侧面。
拍了半个钟头以后,Ray的电话响,是一串稚嫩的童谣,他立刻抱歉,要求暂停,下来拿起了电话。似乎是在和一个孩子通话,要么就是和一个孩子般的女人,他的语气态度极温柔,令我想起待我如此温柔耐心时的世德。他并不回避我们,但我和蔓迪自觉避到一旁,我开始在电脑上浏览刚才拍的。
“这是我?”Ray不知何时到了身后,看到照片赞叹。
“怎么样,我boSS水平可以吧?”蔓迪不无自豪。
“相当可以,太可以了。只是我突然觉得不适合上那本杂志封面——”
“不适合?”
连我也惊讶了,蔓迪更是一张圆脸垮下来。
Ray一手托着下巴,非常深思的样子,说,“可不,看到这样照片,突然发觉那本杂志的level完全配不上,至少也该登在一本国际刊物上。”
原来是大喘气,我笑了,蔓迪则恨不得擂他一拳。
“你满意就好,”我说。
“我觉得不用拍了,这里面已经足够选出封面甚至内页的配图了,我相当满意。而且,”他话锋一转,“刚才我女儿打电话,说想吃披萨,我答应等下带她去。”
原来是女儿。必定被他宠如公主。我想一想,建议说,“看到你带了一件白色夹克来,不然换上,再拍几张,这样内页照片可以多些选择。时间不用太久,以刚才的状态,20分钟足够了,只是不知你可有这20分钟?”
他迟疑,“莫小姐,我本该恭敬不如从命的,但我答应了女儿……”
“没问题,改天你想补拍也可以,那今天就到这里好了。”我立刻说,并承诺照片会让后期人员整理及略作调适后,最迟明天一早发给他。
他十分感谢,一再道歉,又说今晚不能请我吃饭以表谢意,要我答应改天一定赏光。
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蔓迪跑来,“老大,男神好大方哦。”
然后给我看一笔收款记录,Ray转来的拍摄费,竟然足足多了三千,留言栏写着是物超所值的感谢费。
“这算什么,退回去。”我不悦。
“不好吧?人家是好心。等于是打赏嘛。”
“我知道是打赏,所以才觉得——哎,算了,回头我和他说。”
蔓迪怏怏不快地走了,对我的反应很不满。
尚未顾上和Ray提起这多出的三千块,晚上九点他发来消息,再次表示感谢和歉意,并征询意见——明天是否有时间和他共进午餐或晚餐。我不想和他吃饭,不觉得有必要,只觉得累和麻烦,要应酬的感觉,于是找个借口用力推掉,只说下次、改天,但绝不肯明确地定个日子出来。这样几个来回都在拒绝,一下就不好意思开口再说钱的事了,怕他把两件事联想到一起,似乎我因为这三千块的打赏不高兴,所以才不想和他吃饭。但不说又如鲠在喉。
Ray突然就说,“莫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不好说?但说无妨。”
“为什么这样说?”我惊得一跳。
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敏锐观察力,仿佛会读心术一般。但是现在?莫非是那种传说里的黑客技术,无需我开摄像头他就能看到我的表情?几乎想要立即拿东西把手机的摄像头遮上。
“感觉。”
他这样一说我便无法深究了,难道追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那样像是在调情。但我决定说出来,于是便提到他多付的那些钱。
他颇为意外,没想到一番好意似乎竟冒犯到了我。我想平时他这样打赏人时,大家都是欢天喜地感恩戴德的吧。也许我的确——矫情,或者像梦露说的——性格不好。
是觉得工作室明码标价,拍得令顾客满意是我们的本分,反而是拍不好以及顾客不满意我们应该退钱给人家;何况我们的收费比一般影楼和其它工作室已经略高一筹。正常至少要拍两小时,但今天他只拍了一小时都不到,照说反而应该少收他。至于他多给的感谢费,对我来说就是打赏,算什么呢?我又不是他的员工,也不是晚辈,非亲非故,平白无故的,他这样一派大老板打赏的气势,我们是下人么?
但我不能够这样直白,只委婉表示好意心领,这样做确实不合适,所以这钱不能收。
他笑了,“灯光师、化妆师、还有那个小姑娘蔓迪,都辛苦了,尤其化妆师,我那样不配合,她工作也蛮为难。那些钱,就麻烦你分给他们做奖金,算我一点谢意,你看这样可好?”
“不好。”我斩钉截铁。“这是两码事,他们辛不辛苦,奖金自有我来发。”
“噢噢,明白了,抱歉抱歉,是我大意了。”
我于是安排蔓迪明天上午把那些钱退回去。
“莫小姐,嘉叶,我可不可以叫你嘉叶?你是否生气了?”Ray问。
我回复没有,同时回答当然可以叫我嘉叶,我也一直直呼其名叫他Ray,并没有称呼他为雷先生。为表示没生气,于是我努力找话题,便询问他女儿几岁、后来有没有吃上披萨。
女儿显然是他软肋,即刻话匣打开,告诉说女儿名叫小影,今年十三岁,在私立中学读书,每天由保姆接送,小影很聪明,对数学很有天分……他谈笑说着,但只字未提小影的母亲,我有些好奇,犹豫着该不该问,最后决定不问时,他却自己说道,“哦,忘了说,我是单亲爸爸,前些年和小影的妈妈离婚,小影归我。”
“那时小影多大?”
“六岁、七岁吧。”
我有些吃惊。“这些年你没打算再组建家庭?”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很难。小影的妈妈离开的时候,小影整夜整夜地哭,要妈妈,后来这些年,好不容易她习惯了我。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处得很好,再来一个人,我不知小影能否接受……也许,等再过几年她读大学了,我那时再考虑……”
“做你的女儿蛮幸福的。”我说出今天傍晚在工作室就有的感受。
他感慨,“不容易啊,我只能说。你呢,嘉叶,你打算结婚生孩子吗?”
“啊,我不知道。”我诚实说。
“你和男朋友没打算?”
想起他上次看到我和世德的合影。但要怎样和他说——现在都无法界定他看到的那个人还是不是我的男友?但当然,根本没必要说。何况我隐隐觉得,也许世德会重新回到我身边。
于是我说,“我想,婚姻和恋爱是两件事。恋爱或许简单些,但婚姻从不。”
“你很清醒。”
“也许。”我住手,没有打出后面的字。
也许,是痛定思痛。
“你喜欢孩子吗?”
“谈不上。”我诚实说。
“这可很少见。”
“你是说不喜欢孩子还是诚实?”
“呵呵,真犀利。我是说孩子。当然你这样的坦率也很少见,尤其敢说自己不怎么喜欢孩子。”
“因为你问。”
他说过,在他面前可以但说无妨,不必要难为自己扯谎。我也不觉得有必要对他扯谎,何况还是在这种问题上。也许他只是随口问问,但我不打算给他任何错误的讯息。
再早几年,或许我还会在孩子问题上迟疑,说得模棱两可,甚至有时说些违心的话,为的是不令一个我觉得或许有可能成为伴侣的男人即刻失去希望。那时我也还不完全确定自己的心意,还觉得这是一件可以两个人共同商讨决定的事情。但是后来不了,随着越来越清晰了解自己,越来越确定自己要什么,我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含混。尤其当交往的人既年轻又没有过婚姻时,我总在被追求的开始问他们:“如果结婚,你是一定要生孩子的吧?”
我不想耽误自己的时间、浪费情感,也不想耽误别人。不想在投入之后、感情渐深之时,因为孩子的事而分歧、分开。
“是的,我不打算生孩子。”我会很坚定地告诉他们。
而且通常我能够判断出谁是违心地说自己可以不要孩子的人。我了解那样的意图,是幻想有一天我能够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或者某日他“不小心”令我怀上,然后诱哄我生下来。
曾经,我不是没想过只要一个男人令我觉得安全可靠、身上有着好品质,那么也许可以和他生个孩子。那样想时,其实更多是为对方着想,于我而言完全是一种出于爱的付出。最理想状况,当然是对方和我同样想法——我们彼此拥有已经够了,不需要添加一个人来稳固或者捆绑关系,也无需传宗接代……
“可以问原因吗?”Ray说。
“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没有那种母性的基因。但实际上,我觉得是因为我很清醒。记得今天拍摄时你说你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也是。虽然不是像你那样一直知道,但好在知道得还不算晚。”
“清醒……”他玩味着这个词,猜测着。
“我一直觉得大自然对女性何其残忍,视为工具,以为刍狗。唆使女性用最好的年华来繁衍,生儿育女并抚养成人,为家庭奉献半生,然后等到孩子可以单飞,她既失去生殖潜力,也失去有一番作为的机会。许多女性早早便失去欲望,不再需要爱情,也没有自我,只是一味继续为家庭贡献光与热,把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用在服侍丈夫、帮子女带孩子上。至此,大自然的诡计得逞。多么完美的养育机器,生命的小齿轮转动一天,便为繁衍的大齿轮献祭24小时。齿轮压榨光的除了青春、容貌、身材,还有爱好、追求、梦想和自我。于是这个女人最后可以说,我人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养育了我的孩子。”
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激愤与慷慨激昂,但是有些停不下来。
“啊……”Ray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我知道许多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当然,女性。”他略一迟疑,“事实上,家母的一生即是如此。很难想象,她遇见家父前,原本是一个极有才华的钢琴家……”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有太多女性是这样生活的,一辈子把自己奉献给爱情、男人、孩子、家庭,唯独没有为自己奉献些什么。但我没有说出来。
“嘉叶,你——真的清醒。”
“尽管有两三次危在旦夕,我与相夫教子一线之隔。但终究蒙上天恩典,准我不用生育之恩,让我成功逃脱那一宿命,”我微笑,“所以我可以全心全意做我自己……”
以及,全心全意寻找爱情。
“危在旦夕。”他笑。“你用词很特别。一如你——很特别。”
我当做没有听到,只说,“谢谢你听我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可能有些过激——”
“不必感到歉意或不好意思,我很高兴你能和我说这些肺腑之言。很荣幸。”
最后结束对话前,Ray说,“啊,忘了告诉你,我晕的其实不是镜头,而是镜头后那个人。”
我怔了两秒,只回复一个微笑的表情。
原来,是我令他局促。但他这句话说的极其自然,没有任何暧昧与暗示的意味,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