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暗性

公子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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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他的优缺点,他的计划以及他对我们的意图,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是一目了然、固定不变的,而是一个我们永远不能深入了解,也不能直接认识的朦胧的影子,我们对于这个影子的许多看法都是根据它的言行得出来的,而它的言行提供的情况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在这片阴影上交替闪烁着恨的怒火和爱的光辉。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今天第一桩工作是拍一组某品牌的美妆。同一个女性外模,换不同款式颜色的服装,搭配不同的彩妆。衣服只是陪衬,以脸部特写为主。

    这种拍摄于我只是行活儿,无需花什么心思,只要模特专业、灯光到位,拍起来驾轻就熟,基本只是按快门,配合模特不断变换的姿势和表情,唯一消耗的也只是体力和时间而已。端着相机不停走动,或高或低,时间久了也蛮累人,好在模特化妆和换装时间可以休息,坐着吸上半根烟。

    正常来说,我是不吸烟的,通常只在三种情境——工作疲乏,心情不好,需要结界——时,吸烟这种行为才会发生。香烟有着某种神奇的功用,可以启动副交感状态,缓解紧张,令人平静。一支烟衔在唇上,仿佛就不再是赤手空拳与整个世界对抗。烟像同谋,一个独坐吸烟的女人,比独自枯坐什么也没干的女人,能够少吸引许多窥探好奇的目光。结界即屏障,阻隔我与世界和人群的距离。吞吐出的烟雾尽管稀薄易散,却使我得以躲在烟幕后冷眼打量世界。这个时候,香烟是我的另一支镜头。

    世德不烟不酒,也不喜欢我吸,但现在,他哪里管得着。

    拍完回办公室,从真空回到现实世界。拿起手机的一刻即预感到三千烦恼又将回来。

    世德接连发来一串消息,如同自说自话。

    他说曾有预感,我们随时会分开。并非他没有安全感,而是在我身上感受到的:只要一言不合我会转身就走、不再回头。他自知言行可圈可点,没有给我信任的理由,承认做的不好,但他希望善意地处理事情,而我非黑即白,事事要个清楚明白,难免有冲突。他说曾对我有无比的坚定,但平安夜那晚动摇了,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是因为我那些负面的个性。他说我们在一起的默契不容置疑,也许以后再也遇不到了……

    坐进椅子里,我开始啃左手大拇指的指甲。

    一言不合转身就走确实是我一贯对待爱情和男人的态度,一旦发觉不是所要、不如理想,立刻弃如敝履。我咬着手,不确定平安夜是不是我急躁和会错意了。

    但默契和坚定,他说到默契和坚定。是对爱情的要求太高太完美吗,正因他以往的坚定和我们间绝无仅有的默契,所以我才容不下一点游移和不确定。一个人进入一段感情时难道不该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已与过去无涉吗,否则就不该匆忙跳上另一条船。一个还在与过去纠缠、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其实等于背叛了现在。所以我才那么在乎“爱是一个决定”,只有做了决定下了决心,一段感情才更有可能开花结果。玫瑰的刺总是太多,玫瑰也总是太多,“顺其自然”难道不是不必坚持、怎样都好、跟谁都行的代名词?

    如果确信他的爱,确信他不是在重新比较和考量,不是产生了动摇,我不会离开。因为不确信,所以才在感到爱情失去时选择自尊。难道要勉强他爱我,要阻碍他重新寻求幸福?而他没有任何挽留的表示,那一刻,我确信了我的判断。

    曾经,他说在我身上看到的都是闪光点,即便有时小气,对他多看别人两眼不高兴,也是因为在乎,对他而言也不算缺点。还有多少肉麻话——妩媚性感温柔可爱体贴很女人,为爱情而生,为他而生……令我以为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爱,一个人能连我的霸道和占有欲也爱。

    然而却不是,他现在说我刻薄、不宽容、强加自己的意志于人,还有动辄离开。他说我不宽容,而他也需要包容……

    以前或许是我不对,爱使小性,一不高兴转身就走,但平安夜这一次,真的是我主动离开吗,确定那不是他所想,不是我做了他想但不肯明白说出口的事?

    但我的确不算宽容,也谈不上包容。

    突然间一切都不那么笃定了。也许他确实犹疑过,但现在后悔了?

    今天直到此刻,我仿佛才意识到心脏的存在,它突突跳着。

    希望开始冉冉升起。

    召唤蔓迪,询问后面还有多少拍摄,庆幸听到只有一单,且在两小时后。

    “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蔓迪雀跃着领命而去,高兴她做的牌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在我门上挂了一块木牌,上面红黑两色墨书着:“朕很忙,诸臣勿扰”。

    我攥着手机,斟酌一阵敲出七个字:“你现在的想法是?”

    久久没有回应。我在办公室里转圈,揣测世德此刻在做什么,会不会——

    然后收到他的回复:“我现在只想一个人。”

    “又搬出过往对待别人的托词?”我直截了当说。

    他讲过太多前女友们。我极少过问,但他不断提起,无非是说以前从未对别人像对我这样过——没有当街牵过手、没有这样没有那样,无法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超过三天,不像和我这样天天在一起还觉不够,以及他想离开她们时从不直说,通常强调自己只想一个人,以此疏远,直到对方无法忍受时主动离开……

    他发合影官宣恋情之后,有一天我们去看电影的路上,他突然说,“宝贝我明白了,之前发圈我之所以屏蔽前女友那些,不是出于什么怕伤害和歉疚,因为那根本不像我——我可以很绝情,而是因为不想现在的幸福遭到诅咒。”

    被我发现屏蔽的那些人后,他说是不想伤害她们,其中有些人为他付出很多,他说希望她们觉得他过得不好。

    我很反感这个话题,也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并觉得可笑,既然他的前女友们都已结婚生子。于是说道,“你想多了,恨是一件需要很大能量的事,得有许多的爱支撑,人家既然都结婚生子了,谁还有空在意你?”

    “宝贝,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般豁达。她们……”他说了些长舌妇之类的形容,意思是那些女人都很平庸市井。

    他总提起前女友们非常惹我厌烦。说许多次似乎都无法令他明白,我不是那种拿自己和别人比较的人,我的比较从来只限于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不需要他这样向我表白忠心,我的幸福快乐也从不来自与他人的对比。我不关心别人怎样,只考虑自己是否满意舒心。过去,他对任何前女友好都是应该的,不善待反而不对,但她们是她们,我是我,丝毫没有比较的必要。

    从世德对待前女友们的方式态度,曾设想过他过去可能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即便如此,我也可以不在意,我全部的现实感都体现在只看现在。不是梦露那种“你要现实点,看他有没有钱、又舍不舍得为你花”的现实,而是当下他是怎样、是否值得爱、是否爱我。人每日皆可新生,我愿意给别人和自己这样改变的机会。

    “没有托辞,我说的是我现在的想法。”他回复。

    “那么之前发给我的那些是何意。”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发那些话给我?”

    “我不知道。”

    他在回避。我不肯轻易被打发,坚持追问,他依旧不想深谈的含混样子,而且后面的话我越来越不爱听。无非是说他对我错,他光明我黑暗,他即便不断撒谎也是想要善意地解决事情,而我不善良地破坏……似乎如今局面全由我造成。

    心一点点凉下去。

    虽然抱了希望和好,但如果要以忍气吞声为代价,那么还是算了。他认定我自私、狭隘,不试图理解甚至误解,把我往坏处想,我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我承认我自私、刻薄、不够宽容、占有欲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如果他不能够接受真实的我,只想要优点而不能接受缺点,难道要逼得我做一个小心翼翼、虚假的人?

    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暗性。嘉叶,你的暗性摧毁了一切。”

    呵,暗性,我当然知道,出自《薄伽梵歌》。但我早已淡忘细节。

    他仍在翻来覆去重复那些指责,我打断了他,“已发生之事多说无益,何不把你意图说得更清楚明白些,既然你发消息给我。”

    “我们还是分开吧,我已经没了信心。你对我不信任不尊重,从你身上,我看到的都是人性的非闪光面。”他终于说。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质问,是什么使得你认为我们还没有分开?难道平安夜乃至圣诞夜,还不够清楚明白?你现在莫名其妙发一堆消息给我,难道是为了亲自再和我明确一遍分开,要不要干脆登报发表个声明?你这样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我还很想问,那么曾经你从我身上看到的闪光面都去了哪里,光明能够一夕间全部变成黑暗?如果可以,那么是什么使得光明变成黑暗?

    但我什么也没说。

    一只小鸟单脚站立在窗台上,不是寻常灰扑扑的麻雀,有着翠绿与鹅黄色的漂亮羽毛。悄然走近,想要隔着玻璃近点看它,它却一振翅,旱地拔葱飞到了树上,蹲踞在树梢傲然回望我。突然就想起了昨夜的梦,“顺着坚实的轨道,即便看不见,总也不会入了歧途……”

    可是,我的轨道是什么?

    时间正逐渐变慢,又一个关键时刻来临。我的大脑此刻犹如相机上的快门能抓住一个动作、一个姿势的百分之一秒般,能够捕捉到时间的每一滴流逝。假如时空能够做成切片,这一刻,即是一个可以定格的瞬间。切片一旦凝固,将无法逆转。

    我重新复盘,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世德的“多此一举”,是不是因为原本他还抱有希望,期待事情能有转机,所以才会发来大段大段消息,又唠唠叨叨不断重复着他对我错、他善意我恶意那些,其实是在等待我表态?可是我毫无妥协,且态度冷硬,他才失去信心,说出确定分开的话?

    时间仿佛静止。

    我需要做一个决定。

    如果不把握机会……一切将永远冻结,就像按下快门的刹那。

    “如果,我改呢?”

    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说这样的话,类似恳求。

    历来我只会为自己的错误道歉和承担后果,但从不恳求和挽留,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现在虽然不是完全没存有试探,但终究是说出了这样委婉、恳求、挽留的话,心里充斥异样感,不自在,有点自觉可耻,还有点放松和欢喜——像是终于达成了某种自我突破。

    我等着。

    但是世德没让我挽回。他说,“我还是想一个人。我们可以做知己。”

    但我对做他的知己没兴趣,于是拒绝。

    那只翠绿鹅黄小鸟又飞回窗台,却只给我一个背影。当我再度试图走近,它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这一刻的时空切片已形成,事实已凝固下来。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世德欣然接受了我的“悔改”,我们和好如初,但这一时控的我,怕是永远也体会不到了。

    一个人可以片刻间说不爱就不爱吗,我不相信。也许世德是打算另投怀抱,所以才会这样决绝。

    所以,就这样了。无法挽回。无需挽回。

    我希望自己能够感到庆幸。如今状况下,在一起也是煎熬,势必要忍受各种猜疑的啃啮,还有他的不咸不淡与摇摆,分开是种解脱。何况他说我不宽容、而他也需要包容时,似乎是他在别处感受到了包容。既然别处有他需要和想要的东西,我又何必挽留。

    然而在去往影棚的短短咫尺间,庆幸如同泡沫般扁塌下来,化作一道湿淋淋的水迹,长长拖曳在心底里。

    因为我不够包容,所以,等于是我亲手把他推向了别人?

    晚上回到家,我从书架取出了《薄伽梵歌》。这册还是从世德处拿来,仅是初时一翻。因为喜欢对事物先有一个全貌的了解,原是想读过《摩诃婆罗多》后再读它。

    靠在书架上,寻到《薄伽梵歌》里关于暗性的部分。

    “人的信仰分为三种——善性、忧性和暗性,它们都产生于自我的本性。善性纯洁,因而明亮和健康, 但它执着快乐和知识,而束缚自我。 忧性是激动性,因执着渴望而产生, 它执着行动,而束缚自我。 暗性产生于无知、蒙蔽一切自我, 它放逸、懒惰和昏沉,而束缚自我。 ”

    怎么,在世德眼里,我既无知又愚蠢?

    他一定没有认真读,否则便该知道,善性也好暗性也好,都是人的本性,且可以相互转化。他为什么不好好想想,是什么使得我的暗性湮没了我的善性?

    “善性执着快乐,忧性执着行动, 暗性执着傲慢放纵。”

    也许他更该用忧性来评价我,我何曾傲慢放纵,不过是用行动扞卫我在意的事物罢了。

    我既不以暗性为荣,也不以之为耻。他接受善性部分拒绝暗性部分,就是拒绝接受我的全部,而我一方面无法把自己零敲碎打下来一部分给他,另一方面也感到不快——如果无法容纳我的不好,又有什么资格享有我的好?昨日之善性何故转化为今日之暗性,难道不是被他一再的谎言逼迫出来?指责我不包容,他又可曾包容我?

    无论是否把他推向别人,我都愿赌服输。便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