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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一刻,黄昏将逝,雷元江一行踏着红霞抵达卫家村口。但见大路两旁一面是矮小的青瓦泥房,一面是宽敞的客栈酒肆,两者落差构成奇特景象。
唐申率先于客栈门前下马,立刻有店小二出门迎接,卑躬屈膝间,唐申却感觉到此人目光在自己周身以及腰间双剑上流连,看来是据他的衣着和武器判断他的来历。可惜唐申一不穿金戴银,衣着全部来自雷元江,二则他两世为人心性极佳,一身内力操控自如、杀气藏而不露,区区一个店小哥哪能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话虽如此,纵使是常人都不喜他人用审视的眼光打量自身,何况是唐申这等对目光敏感的武者,所以唐申当即冷下眼神瞥过去。店小二被他目光一扫,顿觉后背生寒,冷汗簌簌而下,立刻老实起来。
此时队伍中人已全数下马,雷元江把缰绳交到一旁弟子手中,领着两个少年走向唐申,朗声对店小二道:“小二,你们店里还有多少房间,够不够我们这些人住?”
店小二像避瘟神一样快步绕过唐申,站定在雷元江面前,笑答:“瞧您说的,咱这又不是什么大城镇,一年到头来也没有什么生意,房间哪里会不够呢?来来,客官先里面请,来杯温茶去去风尘。”
说完引颈对客栈里头大喊:“大牛!到哪里偷懒去啦,快来把客人的马牵到马廊里去!”
名叫大牛的小二应声匆忙跑出,陪着笑脸去引牵着马匹的霹雳堂弟子往后院马廊走。在马车上呆了一整天的人这才掀开门帐跳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那精神充沛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与队伍中其他人的风尘仆仆截然不同。
他一身服饰更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面对过路人好奇兼审视的眼神,毫不忌讳看回去,冷哼一声:“瞧老子整啥。”
过路人中除了当地村民,还有零星的江湖中人。当地村民便罢,出来混江湖的却都多多少少自认为一身傲骨,被罗谷雨这样毫不客气的叱喝——就算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仍觉脸上无光。
虽然时隔几年,雷元江与罗谷雨连比带划交流了一夜,明白这圣子仍是当年不是好惹的脾性,为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抱拳向周围人道:“霹雳堂借道,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霹雳堂三字入耳,适才心中暗恼的人一惊,大都把火气按捺下去。别的地方不说,霹雳堂之名在赣章范围中还是非常好用的,俗语有云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少林武当这些大门派的弟子到了赣章见着霹雳堂都得客客气气,他们这些散人又何必为言语不合而得罪地头蛇?出来混江湖除了傲气,更重要的是眼色,在霹雳堂的地头跟霹雳堂叫板的人,那不叫有勇气,叫脑袋被门夹了。
奈何百家米养百家人,总有一户是奇葩。就在大多数人准备抹去此事不提时,忽有一人朗声道:“霹雳堂了不起吗,你们这些名门就是这般随意欺侮他人、不把他人放在眼内?我们虽没有出身大门大派,却也是尊严的!”
登时所有人就把目光投到说出这话的人身上,心道:人家霹雳堂不是挺客气地说海涵了吗,“欺侮”这两个字有没有点夸张?哪个愣头青在说傻话,自己作死不要扯上别人啊。
开口的是个青衣女子,她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还很是自傲地扬了扬下巴。她身侧站着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年,满是自豪地接嘴道:“家姐说的没错!”
雷元江多以和气待人,观二人做派只是失笑并未生气:“那么为了少侠你的尊严,想要我们如何做呢?”
少年道:“自然是郑重地向我们道歉!”
周遭的江湖人听了,生怕跟这两人扯上关系,忙不迭该离开的离开,该进客栈的进客栈,眨眼走了个干净。
莫秋雨年少气盛,被对方激起了怒火,上前一步与之理论:“你二人好生嚣张,本便是你们目光不善,若是你遭别人看稀奇动物地看,你会高兴吗?别人叱喝一二全在情理之中,有没有做什么坏事,你这般说话就不惧得罪人?!”
女子把袖一挥,一副“携凛然之气”的模样:“欲申正道,何惧之有?”
莫秋雨气笑了,雷元江抬手揉了揉他头顶,示意他勿需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气,然后呵呵一笑不再理会二人,径直领着人走入客栈。罗谷雨倒觉稀奇,路过二人时随口说出众人心声:“脑壳莫得毛病?”
这番小插曲不值得众人放在心上。
因霹雳堂之名,再没有吃饱了撑着的人去招惹罗谷雨,彼此暂且算是相安无事。霹雳堂弟子习惯吃自己带的干粮,以绝他人下毒的机会。雷元江可舍不得唐申跟其他弟子一样嚼干巴巴的面饼,扬手便布下满满一桌鸡鸭鱼肉,叫囊中羞涩的旁人艳羡不已。唐申是个不重口腹的,再者菜里没有海椒,看在雷元江面子上把每道菜动过一筷,吃个五分饱就停住。于是一桌菜大部分进了罗谷雨、莫秋雨和洛戈三人肚子里。
唐申观无人留意他们这桌情况,低声对坐于手边的雷元江道:“三伯,可还记得路上劫道那三人。”
雷元江回答:“自然记得,但我对他们并无印象,也不曾听他们报上名号,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越儿可是发现了什么?”
“他们应与此地有联系,那后来的店小二虽施药掩饰,仍盖不住身上血气。我端详他模样,略感眼熟,当是那时被我剑气所伤的几人之一。”
“如此说,他们欲对我们不利?”雷元江想了想,摇头,“我们与他们无冤无仇,也不曾取他们弟兄性命,他们纵使抢劫失败怀恨在心,也没有理由和我霹雳堂对上。我看啊,是越儿你多心啦!”
唐申听雷元江这么说,不再多言。他对雷元江起了疑心,自不会事事仍为其考虑周全,于是便道想要独自到外面走走。孰知刚提出这要求,莫秋雨忽然放下筷子说要随他一块儿去,洛戈迟疑着,这回没有选择跟小伙伴并行。
唐申一直隐隐感觉到莫秋雨对自己存有不满,闻此请求不由一眼扫去,换来莫秋雨坚定眼神。他不至于因一个孩子的敌意而瞻前顾后,故而不做多想,默许莫秋雨的跟随。
两人出门之际天色已转作藏蓝,想必再过片刻就该完全暗下来。
卫家村不大,略高处一眼即可望尽,相比为过路侠客居住而建的客栈,大道那头的青瓦泥房方是卫家村真正模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间,衣着朴素的村民扛着锄头背着竹篓走过,乃是所有农村都能见到的寻常情景。唐申并没有刻意朝某个方向前进,而是如同一个普通的路人那样顺着小道漫步。
莫秋雨趋步亦步紧跟着走动,时不时看向走在前头的人,神色严肃。他完全摸不着唐申的意图,又见走了老长时间唐申都不说话,似乎只不断打量四周,于是自行搭话:“哎……大公子,这周围似乎并无值得注意的东西,你这是在做什么?”
说也好笑,唐申以雷越身份与雷元江相认两年,却因为牵扯甚广,并未向霹雳堂众公布,仅有唐申自己、雷元江、莫赟和蓝斓四人知道。雷元江对手下解释唐申身份时,说的是某个远亲的遗孤,为防引人注目甚至连姓名都不曾透露。霹雳堂众一面听莫赟喊唐申“大公子”,一面听雷元江亲昵地喊唐申“越儿”,弄不清楚这神秘青年到底是姓其他名越还是姓越,为了不显露自己的无知,便一头雾水地喊“大公子”。
但私底下,不少人猜测这位“大公子”很有可能其实是——
雷元江的私生子!
为什么雷元江会对一个外人这么殷切信任?为什么雷元江会放任别人称呼一个外人叫“大公子”?把这个答案往上一安,一切疑惑都能解释通了!
莫秋雨深以为然,这就是他对唐申抱有敌意的原因。
尽管心里迫不及待欲开门见山地询问眼前人到底是不是雷叔的私生子,莫秋雨却有着忌惮,无法直接开口,唯有取迂回道路。
不论莫秋雨心中如何想,唐申淡淡对答:“随便走走,亦有所得。”
这话听在莫秋雨耳中,隐隐似有嘲笑他观察力差的意思,小少年如何服气,哼道:“秋雨愚钝,愿闻其详!”
唐申撩起半面帷纱搭于肩上,压低笠沿,仅仅露出下半张脸:“此地不太平……双眼看到的未必真实,耳中所闻亦可以是谬论,然而谎言往往会有漏洞,是伪装就会有破绽。”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会有不同习惯,而同一个地方的人的习惯往往相似。留神观察,我们来时劫道之人的衣着风格与该村中人衣着极为相似,麻衣、草鞋、灰褐色绑腿、头绑麻带、衣袖挽至手肘。”
有村民过路,一手拿简陋的木柄刀,一手提两只肥大的野鸡,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唐申拢袖,自半旧的白杭罗中伸出半指虚指此人:“拿猎刀既为猎户,他手中野禽独颈上带伤,伤口长透颈项,宽约一分半,属弓箭一类武器所致。但弓箭穿透力足矣震碎整只禽颈,而猎户并未负弓,显然此伤口不是由弓箭造成。再看猎户腰间别有一管状器物,若我没有猜错,此物名为吹箭,是一冷僻兵器,射出的细箭力道不足速度有余,正对应野禽身上伤口。如此武器,我曾在劫道之人身上见过,由此推定,那些劫道之人多少与这个卫家村有干系。”
莫秋雨听罢,细瞧那村民,看确实如此,半响兀自犟嘴道:“全是你一家之言罢了……或许这些都是巧合呢?就算他们是这个村子的人,依然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强盗中亦有义气之辈,不是所有强盗都要害人啊。”
“……”
唐申拨下帷纱,闭口不语。
天色已暗,视野遭帷纱遮挡显得更加模糊。若非为提防路遇唐家弟子,他万万不会选择在黑夜中戴着如此限制视觉的物件。
就如雷元江所言,彼此无冤无仇,并不至于到除之后快的地步,他从头到尾也没有说那些人会害他们,无非是习惯而已。他本就是分析力强的人,遭遇强盗时便看出强盗意不在他们,他们恰好不凑巧抢在强盗原本目标前中招而已。
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离开客栈走走,趁此看看是否有不速之客,譬如唐门暗子跟随,如此罢了。挑着浅显的东西为莫秋雨分析也不过是顺口,并没有其它意思。
两人间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莫秋雨一方面感觉自己堵了这“大公子”一回,心生自得,一方面又不知为何惧怕这漫无边际的沉默,他闻“大公子”言语不似胡搅蛮缠之辈,便问:“哎,大公子,雷叔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小泷……知不知道雷季泷?”
唐申单听姓名就知晓此人与雷元江有关,再闻莫秋雨无意识昵称其为“小泷”,想必是雷元江之子,转念明了莫秋雨对他抱有敌意的原因——原来是为玩伴打抱不平。就现在而言,雷元江确实不曾与他提过其家事,所以他回答:“不知。”
莫秋雨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小泷和我从小玩到大,最是要好。原本家主说好这次带我俩一块儿出来,可到头来忽然变了卦。我实在想不明白,明明雷叔一年到头没几次能回家和小泷见面,好不容易有机会相处久一点,为什么反悔……大公子你可知为何?”
明知故问,是为试探。
唐申多多少少察觉到旁人似乎有所误会,不过这种误会对他本身无害,他不准备去澄清。可知事情越是扑朔迷离,旁人越是胡乱猜测,对他越是有利。他不似唐宛凝般有大批弟子可以差遣,很早以前他就明白凡事只能靠自己,旁的人,都不能够完全信任。
所以他似是而非地道:“因为我的身份。”
莫秋雨还想追问,唐申却不再作答。两人对话间已经走到卫家村村口,站定脚步放眼眺去,遍是如墨夜色、树影幢幢,于是打道回府。
直到回到客栈,莫秋雨仍然没能从旁敲击出个所以然来,眼看着唐申被雷元江叫走,他唯有耷拉着脑袋去找洛戈。
洛戈是“无情刀”冯之周的徒弟,三个半月前冯之周携洛戈到霹雳堂总舵拜访,言有私事需要解决,拜托雷元江稍微照顾一下洛戈。冯之周是雷元江的朋友,亦是莫赟的结交好友,莫秋雨叫冯之周一声冯叔,故而对洛戈十分友好。
洛戈年长莫秋雨一岁,一头及肩短发与众不同,但样貌平常,性格木讷。莫秋雨因此时常担任两人间的话事者,导致大多都人认为莫秋雨年纪比洛戈要大。
客房中,洛戈正呆站在窗边,听到开门声,便道:“秋雨,你找我?”
“啊,是我。”莫秋雨摸着脑袋进门,拖过凳子一屁股坐下,满脸郁闷,“结果还是没问出来啊,昨晚咱们讨论的方法一点用都没有,他压根就不回答!不过我看啊,大家猜的不离十!”
“哦……”洛戈坐到莫秋雨对面,怔了半响道,“问不出来就算了吧,我想雷叔不说,应该有他的理由。”
莫秋雨呲了呲牙,把手握拳一挥,重重哼了一声:“这可不行,我答应小泷替他问清楚的,怎么能食言?”
洛戈迟疑一下:“可是……我觉得要从大公子那里问出答案,似乎没有可能……”
莫秋雨瞪眼:“喂喂!洛戈你是帮哪一边的啊,怎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洛戈小声道:“可……我真的这么觉得……秋雨你想,昨天那个苗人一个人把分堂的人都打倒了,而大公子挨了他一掌连脸色都不变,说明人家那个呃……控制自己的本领很好,怎么会被我们问出真相呢?”
“洛戈你想说的是自控力吧?”莫秋雨斜眼,拍桌,“呿,不就仗着自己年纪大点嘛,小爷以后会比他还要厉害!你、你别不信啊……好吧,小爷承认他身手有那么一丁点儿厉害——”
说到这,莫秋雨不忘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头发丝那么宽的距离,接着道:“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书里常说,武功好的人通常头脑都不怎么好!”
“秋雨你连这都知道啊,真厉害。”洛戈目露钦佩,“那么,大公子属于这类型的人吗?”
“他……”莫秋雨想起某人指着猎户分析时那成竹在胸的语气,登时蔫了,“不是……我说洛戈,我怎感觉你处处为他说话?你似乎对他很有好感啊?”
洛戈很干脆地点头承认:“是啊,大公子人长的好,武功又厉害。听雷大叔说,他还是蓝姐姐喜欢的人。蓝姐姐这么好的人,喜欢的人也一定是好人。”
莫秋雨摇头:“全天下就你一个人会得出这种奇怪的结论。”
洛戈来时,蓝斓还没有出事。
蓝斓虽然是霹雳堂的客人,但天性烂漫,与莫秋雨这些晚辈玩得来,对他们十分好。久而久之,莫秋雨等人都把她当要好的姐姐看。初闻蓝斓遭人杀害的噩耗,莫秋雨躲在房里掉了一晚的眼泪,第二天指天发誓一定为蓝斓报仇。
说到蓝斓,莫秋雨脸上没了笑容,喃喃道:“雷大叔说他很聪明,依洛戈你看,他能不能找到杀害蓝姐姐的人?”
莫秋雨口中的“他”,指的是唐申。
洛戈摸了摸鼻子:“我也……”
“不知道。”
房间那头,雷元江与唐申相对,颇为不悦:“若非有弟子看见他出门,我甚至连他是否离开都不能确定。我自认以礼相待,他却这般不把我放在眼内,算是什么意思。”
唐申摇头:“三伯怕是想岔了。他既是圣子,五毒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没有向他人报备行动的习惯。其二,苗疆习俗当与中原不同,可能因此造成了误会,没有轻视谁的意思。”
“只希望如越儿你所言。”雷元江摇头,“罢了罢了,大不了把他作座上宾供起来,与他互不相干就是。”
唐申道:“三伯若不放心,可要我去监察他?”
雷元江沉吟:“如此也好,蓝丫头的事实在蹊跷,我一时竟毫无头绪……他虽有五毒教主信物,我却也不敢如蓝丫头般完全信任他……越儿,那就拜托你辛苦些,查探他有没有异常的举止,若是没有,就当在暗中保护他吧。要是五毒圣子在我们地盘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好,我明白了。”
结束旋即谈话,唐申离开。雷元江独自在房中思索,忽而一叹:“二哥,越儿实在像极了你啊,无论什么时候都值得依靠。你在天之灵若是看到,必定十分欣慰吧。若越儿是我亲生骨肉,该有多好……”
雷元江此话,竟是知道门下弟子编造的流言。
好一阵子,雷元江一拍额头:“瞧我说的什么,我兄弟三人从来不分彼此……是与不是,我都该拿越儿当儿子看。可惜,大哥一家都叫唐门屠尽,只余几个庶子,否则我也会像对越儿那样对待大哥三个孩子。”
“是我魔障了……是我魔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