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 曾静好 下

谶成命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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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色微明,唐申闻房门外有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便结束打坐下床开门。房门推开,原是唐末嫣,她没想唐申会起来的这么早,惊讶地看来,略带尴尬地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唐申颔首:“何事?”

    唐末嫣低头摆弄着手指,支吾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小壹,我们、我们逃课,你……你陪我一起去看爹爹吧?”

    唐申打量唐末嫣神色,发现她眼底泛红,明显是哭过,便问:“发生何事?”

    听唐申追问,唐末嫣抽噎数下,摇头:“爹爹他们昨晚回来了……邵泽师叔和我说爹爹受了很重的伤……呜……小徽最讨厌了!我让她和我一起去看爹爹,她不愿意,说什么天琊堂的师叔们没有下通知就没有关系,还说素生太师叔为人严肃不喜欢看到别人缺席……呜,我气不过,就说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去找小壹,她就摆一张臭脸给我看,说我才认识小壹你不到一天就这么要好,她再也不管我了……小徽最讨厌了!”

    这很明显是一场小孩子间的争吵。

    以唐甲惯来性格,只要通知没有传递下来那就不是确切的事情,有这个空闲担惊受怕,不如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忽略掉当事者的感受。不过,而后来那句,应该是纯粹的气话。到底唐甲还小,见不惯一直与她一起的唐末嫣被别人吸引走注意力罢了。

    以唐申多年来对唐甲唐末徽的解读,她心思重,走一步往往就要预料十步,生生把结果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偏生忘却唐末嫣本就是开朗的人,对新来的伙伴好奇才多加关注,反倒将她与唐末嫣的距离拉开,让唐申“趁虚而入”。

    可惜即使唐申知晓唐末徽敌视他的原因,他也不会就此放弃唐末嫣成为他的搭档。他与唐末徽注定是敌人,他亦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习惯另一个人的思维行动上。

    想到这里,唐申回答:“好,走吧。”

    唐末嫣愣了愣,迟疑道:“可是,真的没关系吗?其实、其实素生太师叔是个很严厉的人……他要是知道你和我一起逃课,肯定会罚我们的……”

    “无妨,走吧。”唐申说罢,反手将房门关上,看向唐末嫣示意她领路。

    面前男孩的神情平静认真,眼眸里似乎带着无言的温柔,叫唐末嫣心跳蓦然加速跳动,心底涌上说不清楚的陌生情绪,忙转过身去下楼,带着些许结巴道:“小壹,你、你人真好……”

    唐申是一个很容易叫人产生好感的人,他的话少,但每当他认真地看着你,你便能察觉到他眼中的温和,然后觉得这个人并非他看上去那样冷淡。人嘛,总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多于别人口述,甚至是亲眼所见。

    这么多年来,能看穿唐申皮囊的不过两人,一个唐甲唐末徽,一个唐壬唐末维。当伪装成本能,骗人的人和被骗的人,不知谁更可悲?

    时辰尚早,唐申与唐末嫣步至外院,仅见到寥寥几个孩童在外院内扎马步练基本功。唐家堡在入门测试结束前对孩童们的练功与否没有要求,偶尔派人来讲课指导,并无下达训练指令。一方面是他们年纪太小,还没有到可以进行系统训练的时候,另一方面是心性未定,静得下心来练功的人只有少数。

    现在在院里练功的孩童靠的都是自觉,唐末影与唐末徽也在其中。不同的是唐末徽瞅见两人便扭过身去装作没看见,而唐末影挥着手跑到两人面前,对他们道:“小嫣,你们真的要逃素生太师叔的课啊?其实明天再去看你爹爹也可以的,也不用急于一时啊?”

    唐末嫣回答:“我不知道……从昨天邵泽师叔来找我,我就有很不好的预感。现在只想越早见到爹爹越好……”

    “那么好吧。”唐末影摸摸鼻子,道,“等素生太师叔问起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瞒过去或者劝上两句,让太师叔不要罚你们。”

    “嗯,谢谢小影!”

    “嘿嘿,我们之间客气什么呢。”唐末影说着,把嘴向唐末徽方向努了努,“你又跟小徽吵架了?她一大早就黑着张脸,谁叫她都不理,怪吓人的,竟然颇有几分素生太师叔的风范呢。”

    唐末嫣顿了顿,朝唐末徽背影看去,嘴角往下撇,梗着脖子道:“哼,谁跟那个小气鬼吵架了,是她自己心里不高兴乱拿人出气,我才不要理她呢!”

    “唉,你们两个老是这样吵完了又和好,和好又接着吵,我看着都替你们觉得累的慌。”唐末影摊手,“小徽那个性子,到现在我们三人都弄不明白她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算了算了,不管她,你要去看钦易师叔就快去吧,栈道都要走好几盏茶呢。真希望快过测试,可以早点学轻功直接飞过去,不用靠腿走。”

    “好,那我们走了。”

    唐末嫣目送唐末影跑开,才与唐申踏上栈道,往惊鸿堂山峰方向走去。

    正如唐末影所说,唐家堡栈道多而繁乱。唐末嫣二人走到唐钦易——唐末嫣爹爹所居小院时,已经是两盏茶之后。然而来往路途中,唐申敏锐地发现巡逻的弟子要比往常多一倍,且他们的眉目间都带着戒备——大敌当前的戒备。

    难道有什么他“上辈子”不曾留意的事情正在发生?

    唐申仔细回想,奈何时隔太久记忆甚淡,他从前又并无心思去留神这些事情,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只得暂且放到一旁。

    待到门外,他们二人还未走入院中就可以嗅到浓烈的血腥味。唐末嫣显然不习惯这个味道,感觉很是恶心,用手捂住鼻子,小脸皱成一团。

    他们刚站稳脚跟,有人在房内低喝一声:“谁在外面?”

    随即衣裳染着大片血色的男子推门而出,眸中阴霾触及唐末嫣身影时微霁,怔了怔:“嫣儿?”

    “师叔!”唐末嫣轻呼一声,快跑两步扑到那人跟前,双手抓住他衣袍下摆,昂着头紧张道,“邵泽师叔!我爹爹他怎么样了?”

    唐邵泽脸色凝重,将手放在唐末嫣脑袋上揉了揉,喉结上下移动数次,很是半响才开口:“情况……不是很好。”

    “原本伤势并不严重,怎料回程的时候,在堡外山林遭袭击,有人以铁箭射中他腰腹,导致他直接从空中摔落山崖……我们寻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

    唐邵泽以指按了按头侧,叹气:“不仅仅是钦易,这几日来已经有许多弟子在中、低空飞行时遭到同样的袭击……虽说这箭并不难躲,特别是高空飞行时有足够时间反应,稍微花费一点功夫就可以避开,但一旦多支铁箭扰乱气流,操作不慎就会坠落……这往往比中箭还要伤的严重。那些至今不知道是哪方势力的敌人一直躲在山林之中,一击得手立刻撤退,叫我们没有办法找寻到他们的踪迹,也没有办法在空中攻击他们……实在可恶!”

    铁箭?

    唐申抱臂敛目,心中思索。这样的袭击方式,很明显是针对唐家堡弟子与别的门派最为不同,能够借助机关翼飞行的特点而设。唐申从前也曾在飞行途中几次偶遇与唐家堡积怨已久之人,随后被以箭射击。怎么说呢……平心而论,若不怕唐家堡报复,这招对付唐家弟子倒很是实用,前提是你的箭术要好。如果不能一击即中,接下来就会被反应过来的唐家弟子用暗器射成刺猬。再者就是,不是谁都能恰好碰上飞行中的唐家弟子,除非……早有准备。

    唐末嫣想的哪里有这么多?她关心的只有她爹爹的安慰,颤着声音问:“那、那爹爹他会不会?”

    “很、很难说……”唐邵泽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懊恼,吐字有些艰难,“都怪我,怪我没有提前察觉……他断了好几根肋骨,出血严重,如果熬得到明天,情况或许会有好转,可是……”

    唐末嫣看着唐邵泽身上几近被染作紫色的蓝衣,触电般把手背在身后,倒退好几步。她眼里一瞬间就啜满了泪,几番张口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大睁着朦胧的泪眼,站定不动。

    身为唐家弟子,自懂事以来,便会被告知总有一日身边的人可能会因为任务失败,就此永远离去。大部分唐家弟子选择不让孩子呆在自己身边,更多是害怕如果灌注的情感太多,他们手里的暗器会犹豫,他们会恐惧他们的逝世给孩子的苦痛,从而临阵脱逃。

    不如从来不曾得到来得好,如此纵使失去亦不会太痛。

    正是无言以对之际,屋中传出轻响,有微弱而嘶哑声音传出:“师兄……”

    唐末嫣浑身一颤,哽咽着放声喊道:“爹爹!”

    屋中动静顿止,接下来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唐末嫣又是一声悲呼脱口而出,跑至门口要推门而入,忽闻屋中人惊喝:“师兄!别让嫣儿进来!”

    唐邵泽下意识挡在门前,阻止唐末嫣的动作。唐末嫣哪里肯轻易罢休,卯足了劲又踢又打,誓要越过唐邵泽进到房里去,眼泪簌簌往下掉。唐邵泽不忍,朝房内道了声:“师弟,嫣儿只想看看你。你如今情形,就算是最后一面……”

    里面沉寂半响,继而几声痛苦的呕吐声,屋中人虚弱地喊了声:“师兄……我有话与你说……别让嫣儿进来……”

    “爹爹!”

    唐邵泽长叹,一手轻拍在唐末嫣腰间,以柔劲将她直接推出院门,然后飞快转身进屋,牢牢关上门。唐末嫣怎可能与唐邵泽的力量相抗衡,半点反抗都来不及做就被送到院外,尽管已经很努力往回跑,但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房门开阖却无法进入,脚一崴摔在地上,扶着地面嚎啕大哭。

    唐申静立旁观了一切,见唐末嫣趴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从衣襟内掏出手帕,走到唐末嫣身前蹲下,双手自她腋下环过,把人上半身拉起来。

    唐末嫣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原本粉雕玉砌的脸被泪水和地上的沙土糊的乱七八糟。唐申用手帕替她将脸擦干净,再执过她手臂拉高衣袖,果不其然看到她因为刚刚那一跌而摔得通红的手肘,轻声问道:“摔疼了吗?”

    唐末嫣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兴许是被唐申动作里若有若无的怜惜所动,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扑入唐申怀中。唐申没有稳住身形,被唐末嫣撞倒在地,平伸的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轻拍唐末嫣后背。

    唐申静静抱着唐末嫣,幽黑眼眸凝视前方紧闭门扉。

    他对唐末嫣从来没有男女之情,两世相识,心中所存无非伙伴之谊。他不怨唐末嫣那日倒戈相向,毕竟他也不曾留手,只要他不行差踏错,唐末嫣仍旧是值得他相交信任的伙伴。

    直到怀中哭泣声减弱,唐申方回过神,微微一动,低声道:“不哭。”

    唐末嫣轻轻点头,将脸从唐申胸口抬起,默默从他怀里离开,坐到一旁。

    “谢谢你……”

    “不必。这是我该做的。”

    唐末嫣眨了眨眼,扭头看唐申。她似乎迷惑不解,又似乎懂了什么,再没有回头看身后紧闭的房门,从地上站起:“我们走吧。”

    “好。”唐申没有问为什么,站起身,与唐末嫣并肩行进。

    正午的阳光有些灼人,两人走回大院时,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他们刚踏入内院,就见一中年男子站在院中,皱着眉看他们。中年男子身后立了十数个围观的孩童,唐末影在其中对唐末嫣使劲眨眼,好像想要告诉她什么。

    “素生太师叔……”

    唐素生听到唐末嫣喊他,眉头皱的又紧了些:“末嫣你……罢了。你爹爹的事我听说了,所以你先去用午饭。”

    没有等唐末嫣应声,唐素生又道:“你身后那个……一点规矩都不懂,今日午饭就不必吃了,在这里站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唐末嫣听罢,忽而拽紧唐申衣角,道:“太师叔,这都是末嫣的错,小壹刚来不懂的规矩,末嫣懂的,是末嫣明知故犯带着他逃课,与他自身无关!”

    唐素生甩袖:“他虽是刚来,难道就不会向别人询问一下规矩?末嫣你事出有因,太师叔可以体谅,可规矩就是规矩,擅自逃课的人就要做好受处罚的准备,谁出言求情也没有用。”

    唐末嫣道:“既然是这样,末嫣自愿接受处罚。”

    “你?”

    唐末嫣松开唐申衣角,蓦然一抱拳:“太师叔,小壹是末嫣的朋友,开始就是末嫣拜托他陪我去找爹爹。他既然为末嫣不顾受惩罚,末嫣要是怕站这两个时辰而让他独自受罚,就是不讲义气。末嫣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

    唐素生微怔:“你……也罢,你愿意,那就与他一同站吧。”

    “多谢太师叔!”

    唐末嫣朝唐素生扬起笑脸,只叫这位太师叔分外无奈,牵着唐钦翎拂袖而去:“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自己找罚的。你这娃娃倒是有趣。”

    待唐素生离去,唐末影蹦到唐末嫣身边咋呼着:“小嫣你笨死了!站两个时辰非得把腿站麻不可,我好不容易求太师叔让你不用罚站,你还傻傻凑上去干嘛啊?”

    “哼,开始我就说不应该偷跑,你不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

    唐末徽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传来,引得唐末影不满反驳:“唐末徽你今天很奇怪哎,不为小嫣求情就算了,怎么还这样说话?”

    “奇怪的是她吧?对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这么关心,现在还自愿跟他一起罚站!”

    眼见的唐末影就要和唐末徽吵起来,唐末嫣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示意他不要生气:“好啦,小影你不用管我,去吃午饭吧。两个时辰而已,腿麻了就麻了,我回去揉揉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你……好吧好吧,不管你了。”唐末影摆手,瞪一眼今天整天都不对劲的唐末徽,拖过兀自纠结不知道帮谁的唐末汤往厨房走去。心里嘀咕这当事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真不知道自己在瞎着急什么。

    唐末徽连连哼哼了好几声,最后回房把房门用力关,看也不看唐末嫣一眼。

    唐末嫣呼出一口气,脸上强撑出来的笑脸散去,显得有些疲惫。

    “你不该留下。”见无人再注目自身,唐申才道,“我自愿陪你去,便想过如此后果。”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让你自己罚站。”唐末嫣回答的十分自然,“爹爹说过,虽为唐家弟子,也要有自己的原则,谨记:老弱孤独不杀,幼小无依不杀,忠良仁义不杀,正人君子不杀。不论手里多脏,身上多脏,心也不能脏。爹爹的教诲,我不能忘。”

    她眼中因哭泣而泛起的红已经消减了大半,像是暴雨过后的晴天,干净澄澈。

    唐申抱臂,移开落在唐末嫣脸上的目光:“你爹说的对。”

    唐末嫣将手背在身后,抬头透过天井,看晴朗的天空:“爹爹任务忙,可是他每次回来,都会第一时间来看我,向我报平安。所以昨天晚上邵泽师叔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我知道的……爹爹不让我进门,那是因为他不想我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不想我掉眼泪,不想我为他伤心。他希望的是……以后每当我回想起他的时候,那些记忆永远是美好的,而不是痛苦。”

    果然是他所认识的唐戊,不论什么时候,比任何人都来的坚强。

    唐申置于臂上的手紧了紧,闭眼,睁眼,脸上笑容不达眼底:“你爹爹应会为你感到骄傲。”

    “这样就最好不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