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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如同频临溺亡的人破水而出,道不尽的如获新生之感油然而生。唐申的意识由浑噩转清,不由急喘一口气,随后被大量涌入肺中的空气呛得不断咳嗽、几欲流泪。双耳中的嗡鸣声不断,导致他全然无法将周遭的声音听清,只依稀晓得有人在哭叫。
唐申睁开眼,面前漆黑一片。微微一动,后脑、肩部以及半个背部就传来一阵一阵抽痛。这很快让他意识到自己耳中鸣声和头脑昏沉的由来——他被被人用钝器敲击过头部。得出这个结论,他伸手摸上痛处,接连在附近数个穴位上按了按,好活血化瘀、教身上疼痛去的快一些。
这一摸之下,他就发现了手下触感较以往大为不同,不但身形单薄了,连骨架都缩小了许多。不解之下抚上面庞,惊觉指尖绘出的竟然是一张稚幼的、孩童的脸!当下想起玄衣僧人所言,那时光回溯的秘法太过霸道,没有人敢说能够控制得住。一旦启用,有可能令他回到几日前,有可能回到几年前,甚至有可能去到几百年前。
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只希望不要如此倒霉,真叫他到了百年之前。否则……
唐申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眨着眼,片刻待耳中嗡鸣渐渐平息下来,再用手掌四下摸索。地面并不平整,坑坑洼洼且有许多碎石子、小柴枝和干枯稻草,这些寻常人不会留意的微小细节,足矣让他判断出这间暂时不能确定大小的房间曾用作储物室。他继续往前摸索,约摸半臂开外触到了墙壁,当下心里有了想法,忍着疼痛将身体撑起来。
他的双眼看不见,不知是因为后脑的伤、还是身处密闭房间的原因。但是依鼻间空气的混浊程度来看,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那么现在的大致情况就是,他被人持钝物有意或者无意打昏,扔到了一间曾经是储物室的密闭房间。耳边不间断的哭泣声则告诉他至少有不下五个人,或者说孩童与他同在这间房中。
有人,事情无疑就变得简单得多。
唐申靠着墙,闭目敛息见五感发挥到最大,这具没有经过训练的身体靠着他多年的经验累积勉强依照辨息感觉出屋中人的大概方位。以他为轴心,北方三人,东北一人,还有一人距离他原本躺着的地方不远,兴许是认识他的人。
那便从这人开始下手。
唐申倾身,手掌一扬就触到了一具瘦小的身躯,拿指腹摩挲这人身上衣物的布料,那粗糙的质感明显出自于寻常百姓人家穿的麻衣。
感受到他的触碰,他手下的身躯动了动,有人翻过身来抓住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爬到他身边,手摸上他的脸,用软糯的声音欣喜道:“哥哥?是哥哥吗?呜呜呜……太好了,哥哥你醒过来了!小熹好怕好怕呜呜呜……”
听声音是个女娃娃,年龄在四到六岁之间。自称“小熹”,唤他“哥哥”。
哥哥……小熹……
唐申抓住了这两个重点字眼,觉得有种淡淡的熟悉感。
“呜呜呜……哥哥?哥哥怎么不说话?”小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唐申后脑,抽噎着说,“哥哥疼不疼?呜呜呜……都是小熹的错,如果不是小熹闹着要吃糖葫芦,也不会……也不会和娘走散呜呜……也不会遇见坏人……。哥哥也不会被坏人打呜呜呜……”
糖葫芦……走散……坏人……原来如此!
唐申脑中灵光一闪,往事即如狂风,排山倒海席卷而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从进入唐家堡,他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甚至渐渐的连他自己都开始遗忘。
唐家堡内门弟子以天干地支为号,他虽名“申”,实际上并不是唐家堡的本家弟子。正常情况下,一个外姓人加入唐家堡后应该被列为三代弟子,也就是俗称的外门弟子。绝非他这般用着二代弟子的称号,受一代弟子的待遇,其实是三代弟子这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其间各种错综复杂暂时不提。
他五岁就加入唐家堡,除去堡中老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这也是大多数弟子对他的身份从不猜疑的原因。就连他自己,如果不是那个算命的瞎眼道士的话,加以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都快不记得原来他也曾有血缘上的亲人。有家。
他原籍昌川来苏,本名柯靖闻,是家中长子,有一个双生妹妹柯靖熹。父亲柯举期是读书人,柯家更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母亲杨秋兰却是普通商贩之女。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他当时尚小没有留意,只听闻父亲与母亲这门亲事出自去世已久的祖父之意而非父亲自愿。故父亲对母亲总是不假辞色,连带着对他与妹妹也冷淡非常,在他两岁后娶了一房姨娘入门,半年又得一子,取名柯靖嵩。
柯举期虽以读书人自称,也没有半分功名在身,一次科举落榜后再不思进取,时常与各种文人骚客到酒家乃至青楼吟诗作对、寻欢作乐,日复一日就逐渐把柯家家财尽数散光。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许多事情的发生。
他是霜降之日出生,如果没有记错,就他四岁生辰刚过的这年,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可以用来解释他如今处境——他与妹妹柯靖熹一并被人贩子拐走。事情的起因经过是如何,因为时间间隔太久,当时年纪又不大,他早已记不清楚。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最后他与柯靖熹都被人解救了出来。
想到这里,唐申对目前面临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把身旁小姑娘搂住,开口道:“别哭,我没事。”
柯靖熹听到唐申说没事,不疑有它,松了一大口气,往唐申怀里钻:“嗯,小熹乖,不哭……哥哥我怕……呜……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啊……那些坏人……那些坏人抓住我们要干嘛……我想要娘亲,我想回家……”
相比于房内另外四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柯靖熹的表现可以说是相当冷静。这还要归功于柯举期多年来的不闻不问,导致府中下人对他们也是爱理不理,久而久之,心智自然要比同龄孩子成熟敏感。
唐申不知道要如何解答这十数年不见的妹妹的问题,况且谁又能想到一个不过四岁孩子的脑袋里面装的是一个二十三岁男子的思想?叫他装成四岁孩童,更是不可能的。
思来想去,他只能用略微僵硬的语气安慰道:“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嗯!”柯靖熹大力点头,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的同胞哥哥。
屋外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烛光顿时投入房内,令哭泣声为之一滞。唐申抬头,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圆脸,带笑,身材偏肥胖,穿着一身青兰绢衣,腕上套着两个厚重的金镯子。她身后站着两名短打装束的男子,满脸横肉,身材高大,其中一名脸上还有刀疤,极是止小儿夜啼的凶恶神情。
“哭哭哭,哭什么哭?老娘的耳朵叫你们哭聋啦!谁哭得最凶,女娃娃就把她卖到青楼里头被人骑,男娃娃就买到那些个老变态宅里做娈童!”妇人长的慈眉善目,说出的话却不堪入耳,把哭泣的孩童吓得死死咬住牙,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妇人满意地点点头,从左往右像点货物一样点着屋里孩童,数完一轮后皱起浓眉,道:“阿大,阿二,怎么回事儿?这才六个小娃娃,瞧着模样也不咋地,能卖多少钱?!”
她身后的刀疤脸阿大赔笑道:“吴姐,这不是最近失踪的娃娃太多了,官府贴出告示阻咱们财路,弄得许多人家都把孩子看的牢牢的,咱们找不到时机下手嘛。”
被称为吴姐的妇人大骂:“蠢货!找不到时机下手就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手里头溜走了吗?会不会用点脑子啊,没有时机就不会创造时机吗?我养你们来都是吃干饭的?”
刀疤脸忙点头哈腰道:“吴姐说的是、说的是。小的们嘴笨,脑子也笨,不知道该怎样创造时机呢?”
吴姐昂起下巴哼了声,眼睛左右一转,再仔细把屋里“货物”看过,抬手一指:“阿大,去,把那个男娃娃给老娘我拎过来!”
她所指的,正是唐申!
阿大听令大步走过去,把窝在唐申怀里的柯靖熹扯开扔到一边,拽着他手臂把人拉到吴姐面前:“吴姐,你要这小子做什么啊?”
一旁终于找到说话机会的阿二忙不迭拍马屁:“笨!当然是准备给我们讲讲怎样制造机会啦!”
谁知吴姐这人,最讨厌别人抢她的风头,这马屁可以说是拍到了马腿上,当下没给阿二好脸色看,惹得阿大一阵幸灾乐祸的笑。
吴姐蹲子,用手抓着眼前男娃娃下巴,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一番,啧啧有声:“这男娃娃长得倒好。小子,老娘问你,刚才你身边那小姑娘是不是你亲人?”
阿二插话:“吴姐,这个我知道。咱把他俩抓来的时候,这小子被咱打昏了,那小姑娘一直抓着他喊哥哥呐!”
“噢?”吴姐扫了眼缩在墙角吓得手脚发软直哆嗦的柯靖熹,再看直愣愣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呆了的男娃娃,点头,“好,就是他了。明个儿老娘就让你们这群后生仔见识见识什么叫作本事!把人带走!”
“好咧!”阿大把男娃娃往腋下一夹,与阿二一起尾随吴姐离开这间密闭的房间,木门一关,哭泣声再度响起,不过多了一味不断喊“哥哥”的叫声。
走出房间,面前是一方不大的通道,四面都是土墙土地,通道末端架着一把梯子,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月光洒落。唐申被阿大推搡着跟在吴姐后头顺着梯子往上爬,片刻面前豁然开朗,展现于他眼前的是一座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三合院,而他们几人则是从一口位于院中角落的旱井中脱出。这么说来,难怪他刚才呆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原来是一间井下密室。
吴姐将唐申拉出旱井,阿大阿二将井中梯子搬出,再合力搬起放在井旁的厚石板将井口盖住,三人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抢来的孩子藏好了。
兴许是唐申既不哭也不闹,吴姐没有过多为难他,叫阿大烧了桶热水、阿二去她房里把从上次卖出那批孩子中留下来的一套品竹色小袄拿出来。
待热水烧好了,吴姐动手给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男娃娃擦洗了一遍,换上小袄,扎起头发,摆弄成一个富足人家的小公子后才罢手。
阿大见状,忍不住发问:“吴姐,您是做什么呢?怎么给这小子弄的这么好看?”
“不好看能骗人吗?”吴姐翻了个白眼,“学着点儿!拜官府所赐,现在周围的百姓都不怎么带着孩子出门,就是带出门也是看得牢牢的,恨不得直接叼嘴里!这样我们趁孩子落单下手的机会就少很多,只能选取迂回的法子,譬如不着痕迹地接近带孩子的人,把他们带到人少的地方,趁他们不备把他们迷晕再把孩子带走,还可以趁机发一笔横财,岂不一举两得?但是冒冒然接近肯定会引起人怀疑,所以带上一个孩子来掩人耳目是最好不过,一般人看到你带着孩子,都会放下戒心,我们就能更轻易得手。”
阿大与阿二一脸受教:“不愧是吴姐!咱兄弟两人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吴姐得意道:“老娘我可不止这一点本事呢!当下说不清楚,明天你们听我命令行事,保准给抓个白白胖胖品相好的娃娃回来,赚个铅钵满盘!”
“还有你,小娃娃。”吴姐弯下腰瞅着唐申,“别想着逃跑,这里方圆五里都没有第二处人家,没有人会来救你,是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那小身板儿可没有办法把井上的石头搬开,不想你的小妹妹出事,就给我乖乖听话,知道了吗?”
唐申看着吴姐掩不住贪婪的脸,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