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故事

雁栖湖的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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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卜

    父母是隔在死亡和我们之间的帘子。

    你和死亡好像隔着什么在看,没有什么感受,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抽象的。

    你不知道,亲戚、朋友、隔代、邻居,他们的去世对你的压力不是那么直接,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把你挡了一下,你最亲爱的人会影响你的死亡观。

    ——《百年孤独》

    上天对我真的很好,从没有用死亡来教会我什么。在这之前的20年,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像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在外婆家有着难忘的童年,外公和外婆身体都很好,爷爷奶奶在我记事前就过世了。死亡从来没有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是,像马尔克斯说的那样,我却几乎半掀起了隔在死亡之间的那个帘子,因此我对死亡是有一种认识的。在我高三那年父亲遭遇车祸昏迷了半月之久,每天只有半个小时可以去ICU探望,剩下的时间还得投入到紧张的高三复习之中,那是我过得最为辛苦的一段时间。

    每天医生都会跟我们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半个月后父亲醒了过来——尽管他见我的第一面甚至忘记了他给我的名字,但他慢慢的想起了一切。死亡是可以被战胜的,父亲已经用行动向我证明了。

    从那以后我以为自己已经认识了死亡,但当死亡真真正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依旧茫然无措。况且我们都在这样最美的年华了、这最见不得死亡的年华。若在年少一些还能说一句少不更事,在年长一些还能道一句无怨无悔;可恰恰是这样的年华……

    震川先生有言:

    “孰意出门之时,姊第相携,笑语满前;归来之时,悲哭相向,倏然独不见吾儿也。”

    “庭有琵琶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执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平日便爱读归有光先生的散文,初见于《寒花葬志》,而后渐渐相识他的散文诸多悲伤,死亡平平淡淡在纸上铺展开来,之前读来大有哀而不伤之意。

    但是现在所有的眼泪都似乎从纸上喷薄而出,叫我无处容身。也只能学着叹一句呜呼!

    “命也夫!”

    和周伊认识没有多久,但是朋友之前的交情从来都和时间没有多大的关系。有的人相识几十年仍旧只限于认识,可有的人初见便似乎早已相知,而周伊显然是后者。

    可是死亡就突然降临,如同每一个夜晚来临一样不可阻挡不可逆转。诚然,老哥他早有说过世界让人相识的同时就在开始教人别离,我也明白总有别离的时候,但是这样的死亡怎么能是别离呢!

    “他为了自己死去了,当我们都在为自己而活着而努力的时候”眼泪突然就停下来,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是酒而不是因为什么爱情,而酒自然是他自己灌进他那早就饱经沧桑的胃。

    可怎么能不是因为爱呢!都是因为爱呀,因爱而酒……

    我能清楚的记得张森阻止了我不让师兄喝酒,我记得每一个细节。并不是因为我要将责任归咎于他。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当我看见周伊盖上一片纯白被推出来,一个个画面就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我试图再最后看他一眼,但是才刚走到张森的身边就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连眼泪也没有了,不论闭上眼还是睁着,我都看不清现实。

    水杉在我眼前晃动。

    “先送阿卜回去,张森你先送她回去”。张森在路口扶着我们俩,看着水杉眼睛里浮现故乡的雾气。不知道有没有听我和周伊的争论,也不叹息也不言语,片刻之后做出了决定——

    送他回去之后记得让他吃药,我对张森说。然后转身进了宿舍楼,这才意识到我还穿着张森的绿色外套,这颜色就和刚刚长出新叶的水杉一样。

    睡得很沉,什么也没想。我已经很少在12点以前睡觉了,第二天醒来我打电话给周伊,他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

    我突然回响起父亲出车祸的场景,我几乎已经忘掉这段记忆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寒冷不由分说的把我包围,我打给张森,但是没有接通。

    我早该知道他的电话打不通的,一旦他到骑车出去了就很难联系到他。周伊的同学们也在手术室外面等着,我唯一认识的一个人却躺在手术室里。

    阳光暖暖的从窗外照进来,我的眼泪还没有来得及留下就似乎蒸发在阳光之中,直到我最终通过其他人联系到张森时,眼泪簌簌的像落叶一样往下掉,可我竟然连一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森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我终于在这周围陌生和我不愿触及的记忆里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谁也不会知道结果会怎样,大概谁也不会像我这样有如此不安的恐惧。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便已经无力改变。我教会自己去接受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结果。春天依旧不可阻挡的来临。

    艳丽的花色层出不穷,萧瑟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样生机勃勃的季节即便是刚垒起的新坟也要不了几天就会长满野草吧!

    事故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传播,有多少人知道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呢?就算知道又有多少人会在乎呢?

    学校的天空一天一天的缩小,被数不清的枝叶分割。悬铃木也终于发芽,我知道不要几天那些叶子就会把天空遮得结结实实的,漏不下几滴阳光。

    学校里到处是飘飞的杨絮和柳絮,飘得到处都是,整个学校都几乎笼罩在这飘飘洒洒的白雪之中,没有谁肯融化,在路沿散布着,一点点的微风都会让他们四处流窜,偏偏身姿轻盈。很难让人厌恶,即便是那些戴着口罩的人也忍不住会伸出手来触摸。

    我们需要一场雨,来改变这种状况。为了浇灌一下这些生机勃发的植物同时也让这被飞絮搅扰得疲惫的空气得以休息。雨果然来了,而且来的如此迅猛和干脆。

    云彩一下子就从天上坠下来,几乎碰到这些并不算高的楼顶。狂风怒号着、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是一个海滨城市,我现在待的地方隔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不过20几公里。

    天空是昏黄的,时间不过才下午3点,隔着黄昏还有好长一段距离,风初起时我还正待在图书馆的五楼,从书架上顺手拿了一本杂志看着。紧紧靠着窗,窗帘早被我拉起。

    天空猛然间被一道闪电撕裂,雨点重重的打在窗户上,但却很稀疏。这道闪电隔着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以为它会穿透玻璃灼烧我的皮肤,我往后仰倒,实木椅子砰的砸在地板上,对于安静的图书馆而言不啻于一道惊雷。我也不能在图书馆继续待下去,这样的天气可不是每年春天都能遇到的。

    走下楼来,雨点变得密了一些,路旁麦冬丛中被困住的那些飞絮已经被湿透了,平铺在地上;即便风没有减弱,能够飘飞的柳絮几乎已经没有了。

    雨点打在身上,仍然会有些寒冷,降低了体表的体温更让人有种融进自然之中的错觉,这样的天气下更让人觉得自己的渺小,自然的魅力毫无遮拦的展现在人们面前,刚刚发出的新叶、柔嫩的新枝却成了被摧毁的对象,湖面泛起涟漪,风吹动有波涛起伏。

    可是这样的境况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更加安静,尤其是闪电和雷声之间间隔的时候,仿佛天地之间什么也没有剩下,就连思想也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唯有一种东西是恒定的,那便是死亡——

    他终究是去了,周伊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再陪着我在雨中四处闲逛,泪水混杂着雨水留下来。

    我远远的看见张森被困在湖心亭,一动不动的望着湖面。我不缓不慢的走到到身后站定,不待我开口他便说,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是我在他后面——

    “阿卜,你不该淋雨的,听他说你身体不好,经常发烧的。”

    周伊是唯一一个我们俩都认识的人,眼泪更加汹涌的流了下来,“张森是一个特别的理性的人,甚至是无情的。”我又想起周伊对张森的评价。

    “就理性而言,眼泪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悲伤程度。所以,理性是没有眼泪的么?张森。”我走到他面前。

    但是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谈起了我的实习。

    “这个季节的江南是极为动人的,粉墙黛瓦、细雨飞花、悠长陋巷,一直在北方长大的你一定会惊讶的,就像踏入画卷中,你眼前的每一个场景都足以在笔下成画。

    你或许会发现这次写生就像临摹一样。明天你走的时候,我来送你——”

    就像没有看见我的眼泪一样,他自顾自的说着。却突然抬起手擦掉了了我脸上被雨水洗过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心攥着湿润的纸巾,上面还带着眼泪的温度。

    原来张森也会哭泣的,我默默想着,看了他一眼。

    “握在手心的纸都被雨水打湿了,你不要介意。”

    我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张森

    我又做梦了。

    “我梦到我没有阻止阿卜,她把师兄准备要喝的酒全部倒在了桌子上。像瀑布似的从桌上流下去。在灯光的照射下仿佛是垂下的素白床单。

    他只能不喝了,踉跄着和我一起把阿卜送回了宿舍。走回来的时候路过学校的水杉林。师兄坐在休息椅上,跟我说少喝点酒也挺好的。”

    随后我醒了过来,想起还要去送阿卜。天还没有亮,屋子里唯一的一扇窗向着北边,隔着另外一栋楼很近,加上郁郁的树木。

    即便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也有些昏暗,在这个时候更是漆黑一片。舍友还在酣睡,所以我并没有打开灯,摸索着出了西向的大门。

    绕着门口的水杉林走了一圈,水杉一旦开始发芽,一天便会不同一天,直到整个林下昏昏暗暗的。这就像另外一个昏暗的小屋。

    我靠着中心的一颗树坐下,稀疏的草坪也好过坚硬的地面,但是那股寒意更甚于泥土。不多时几辆大巴开了过来,天又亮了几分,已经有人影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我知道那几辆汽车今天将要载着阿卜去到南方的小镇,而只有我一个真相和一个当事人留在这所学校里。

    我打通阿卜的电话,告诉她我已经买好了早餐。她拉着行李箱向我走来,全黑的行李箱上纯白的飞机显得那么耀眼,我好像已经睁不来眼睛了,她站定在我面前,抬起手挡在我眼前。

    初升的太阳什么时候也会这么刺眼了么?她回头看了一眼太阳,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12个小时的车程,你可以在车上好好睡一觉了。我又拿出给一本《秘密花园》递给。她在我宿舍这本书就嚷着要看,但是我向来不把没有看完的书拿给别人,仿佛那样故事就会变得不完整一样。

    “总是不至于能睡12小时的,谁也不会再把一整天一半的时间拿来睡觉的,我们又很多的事要做。窗外有风景的时候尤其适合看书,不是么?”

    “你看这个树,你走到南方还是会看见它的。从温润的南海之滨到寒冷的西伯利亚都会有它的身影。

    从今以后不论到那个城市你都不应该陌生,总有它熟悉的气息。”我指着水杉对阿卜说,而这片水杉林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周伊的地方。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

    阿卜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如果没有我上车的话。她转过头挥挥手。面露微笑,尽管有些勉强。

    我突然觉得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剩在这里,只有我自己面对我根本不知如何面对的东西。然后我一步就跨上了车,司机看了我一眼,并不知道我并非是参加实习的学生。

    汽车发动了,一缕阳光照在挡风玻璃上。

    “张森你——”

    “不是我自己要上车的。”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难以相信。

    “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呀?我竟然上了一辆不知道目的地的车。”我们没有想着到要趁着汽车没有走远赶紧下车。而是并排坐好,闲话家常。

    “黟县西递古民居景区——你大概,不对你肯定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的视线从窗外移了过来,看到了我一脸惊讶的表情。

    但是我决定隐瞒我知道并且不仅仅是知道黟县西递古民居景区这个事实。车里安静下来,大多数人都带上耳机准备一边听音乐一边睡觉了。

    我可没有睡意,我竟然要回家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去到我的家乡写生。然后我就陷入到了一些我不愿意触及的回忆,就像陷入泥潭一样,愈是挣扎陷的愈深。

    “那么,你还不打算下车么?过了这条街就要上高速了。

    “下车,为什么要下车。我刚好出去走走,况且还能免票。”

    阿卜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阿卜的同学递过来一袋零食过来,我替她接过,放在我膝上。可包装上面印了凤尾兰的图案,那剑形的叶子就这样扎进我的心中。

    我立马把它翻过来,生怕她会看见包装想起周伊来,因为周伊常常剪下凤尾兰的叶子,像拿着一把宝剑一样,揽着阿卜的肩膀说:读什么研,我带你去混社会去!

    “给我的零食!”阿卜惊呼一声,把零食抢过去。我不动声色,伸手拿过来,阿卜竟然没有躲开。

    “剑兰……剑兰……”刚刚那一瞬间的雀跃就像没有出现过,她一遍一遍的念叨,眼泪静静的淌下来。

    “这是凤尾兰,我告诉过你们多少遍了!”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流淌的更是汹涌。

    是啊,我已经告诉过他们这是凤尾兰了,但是他们坚持要叫它剑兰。

    当这眼泪里边还带着漆黑的死亡和沉默的青春,没有人会怀疑这两者会调和出最浓烈的眼泪。她倚着窗户,眼泪和窗外的雨水相互映和。

    窗外树木依次从我眼前划过,直到车窗彻底被雨雾笼罩,这个时候我们早已经出了山东省。我凝视了一下这个图案小心的撕开包装。努力咽下去,不去回忆过去。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滴,越往前走,雨也下的越大。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阿卜紧抱自己的双臂,打了一个寒颤。我轻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车里很安静,引擎的声音和着大家的呼吸。在雨中高速向前——直到夜幕开始降临了阿卜才醒过来。大概她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

    “就快到了,你再不醒我就打算把你扔在车上替你去实习了”。我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说。

    阿卜脱下我的外套还给我,自己又从行李里拿出衣服穿上。我又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夜幕看不清什么,闭上眼反而每个街口的转角都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中。

    走出汽车,阿卜撑着伞遮住我手上拿着的行李。小小的雨伞再也遮不住我们俩,都被淋湿了。

    大家安顿好了之后,雨也停了。

    “走吧,去找住宿的地方,这个宾馆已经被我们来实习的同学住满了。”阿卜有些不好意思。“还得去买衣服换掉,这可比找住宿的地方重要多了。不过——我可是路痴,连地图也看不懂的,你带路吧!”

    阿卜说完,我就带着她走在这雨巷之中,天已经完全黑了,零星的路灯在逼仄而曲折的小巷之中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灯光被湿润的空气挤压在一个很短的距离之中,光线也不肯再退后半分,微弱的灯光坚强的亮着,仿佛它就是它所在街区的太阳。

    正月梅花次第开,白花头上送春来;一年花事从头看,万紫千红照酒杯。

    数到花朝二月时,樱桃开处拂杨枝;卷帘一阵清风过,无主扬花又乱吹。

    三三时节好春光,花有精神草有香;秾李夭桃都美丽,一齐来拜牡丹王……

    不远处有微弱的歌声传来,黄山山麓那带有云雾的腔调,弥漫在我们周围。让人忍不住沉醉在其中,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是情不自禁的接了下去——

    茶蘼花在四月香,一番风雨送群芳;主人园里无多事,浅土分枝种海棠。

    依旧是弥漫云雾的乡音,在江南这黛色之中生出的口音。

    “张森你?怎么会唱这里的歌而且还是用这里的口音。难道你——”阿卜显得很惊讶的样子,微张着嘴。

    “生于斯,长于斯。难道不应该会我们这里的民歌么?”阿卜打断我的话,指了指旁边一家挂着“入黟居”的仿古客栈,一进门就是一座假山挡着,连前台也看不见,

    绕过假山才见得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亭子旁边有一口六角形的井,再往前行才见得柜台在哪里却又摆着一台电脑,似乎古代和现在的交融。阿卜正和前台交涉,我瞥眼过去发现前台并不是我所熟知的阿姨,正奇怪着呢,月光从院内投进了一个影子,我立马大叫道: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从门外进来,一脸惊讶的看着我。我也只是静静的站着,没有上前去甚至没有说话,而这和我的想象并不一样,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抱着妈妈肆无忌惮的哭一场,就像当初那个哭泣也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任性男孩一样。可在月光送进妈妈影子的刹那,我被那种宁静所包围——

    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

    回过头看见南唐许坚的这首《入黟吟》挂在墙上,妈妈很快平复她的惊讶,大概已经习惯了我这样的不告而归。

    张森。

    阿卜叫了我一声。

    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同学,来咱们这里写生的。”我赶紧解释。

    “唔—”妈妈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招呼阿卜坐下来,等我换完衣服出来时阿卜一个人站在那首诗面前,一字一顿的诵读。

    人尚古衣冠,她亦反复重复这一句。

    赶紧来吃饭吧,肯定饿了,待在车上这么长时间。

    我走到饭桌上狼吞虎咽起来,妈妈打断我说,“客人都没有动筷呢,你急什么!”

    “谢谢阿姨。”然后也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确实是很饿了,我们在车上什么也没有吃。但是这已经是我见过阿卜最淑女的吃相了。

    最终阿卜没有能从母亲的热情之中逃离,在我家里住了下来。家里原本就有好几间房子并没有用作旅馆。夜晚又开始下雨,我很快在雨声之中睡去。

    当我醒来时阿卜早就已经回到了班级里开始实习。我在四处的小巷闲逛,好像巡视自己的领土一样,这也是我每次回家的必修课。

    快到中午的时候妈妈催促我去叫阿卜来吃饭,这一点上我和妈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默契,于是我走出门去找他们写生的地方。

    巷口或是白墙斑驳处各自都有人在画板上涂抹。每个人对江南的印象皆不一样,不过无一例外的用了大笔渲染云雾,植被或者檐角总有一部分在颜料中晕染开来。

    可我看到阿卜的画时,竟然并没有看见黟县这些徽派建筑的哪怕半分影子,因为画面上什么建筑也没有,

    唯一的人工痕迹是一条蜿蜒向前的路,直通向靠近地平线的山谷,若隐若现的消失在远处黛色的山脉中。身旁的小水桶周围杂乱的扔着各种型号的水彩笔。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阿卜就指着画上的山问我:“你去过这里么?”那正是画面上让唯一的小路也迷失的地方。

    我抬头看了看远山,一片广阔的田野连接我们和山,不论怎么走都能轻易的到达山顶,努力一下谁都可以翻过那些山。我回忆起当初从油菜花从中穿过的我们,在田野中打通一条一条的“隧道”通向山脉。

    当然去过,难不成谁会连自己家门前目所能及的山都没有攀爬过么?我还翻过了那山脉看到了海呢!

    “山的那边是青岛是吧!对张森来讲。”

    她站起身来,提起那紫色的小桶倒出融满颜料的水,声音也像那些水一样流淌出来,落在石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回去吃饭吧,已经到中午了。我叹了一口气,但也有几分满足,毕竟确实看到了海。翻过那些模糊不清的山脉之后。

    原本我已经忘掉了那些不快,已经把死亡用厚厚的泥土盖了起来。但是阿卜收到的一封邮件把墓碑清清楚楚的立在荒原之上,将一半的墓志铭刻下等待我们去补全。

    “栾青青给师兄发了一封邮件——”阿卜在清晨怀抱着电脑冲进了我的房间。我强睁开了眼,努力想着谁是栾青青。

    就是师兄喜欢的女生呀,阿卜大概看见了我一脸迷茫而又溢满困倦的神情。从这一刻开始,一幕残忍的真相又真真切切的在我们面前拉开了帷幕。

    我从床上坐起来,接过电脑,开始阅读这封并不很长的邮件,在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清晨,一个如此安静的小村落。

    “那么,该怎么办呢?要告诉她真相么?”我看完后把电脑放在一旁,刚起床时残留的几分睡意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当然——”我回答阿卜。

    “我们每个人都有得知真相的权利,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告诉她呢?只是不能就这么唐突的说吧……”我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这样的事情,真相在死亡面前也不那么坚定了。

    阿卜又接着说:“那你现在回学校去?当面告诉她么?可我还要实习呢!”说完又看了我一眼,眉眼间尽是担忧。一旦涉及到生死,所有的问题都会变得沉重,不可逆转的死亡进程让其他的问题也让人不得不慎重考虑,因为死亡让方向只剩下了一个。

    我打赌,自从我学会说话以来,我从来没有沉默过这么久。即便是算上睡觉的时间。我睡觉最长的记录是10个小时,那就是我的极限了。

    整整24个小时,我一句话也没说,包括在回学校的路上旁边有人在谈论很有趣的话题,甚至热情的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谈话,我只是尽量给了他们我最完美无缺的微笑,接着继续守着我的沉默。

    脑海里回想着栾青青给师兄的邮件片段:“我想我也爱你很久了,只不过我才刚刚认识自己——这一切就像一个梦,从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就跌进了这个梦中,所以我对现实的感知降到了最低,我完全没有意识到。

    只有当你你怎么突然消失我才感受到我的犹豫不决给你带来了多么大的迷惑和痛苦,我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在学校每一个常去的地方,可是都没有你。

    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我却不认识你的朋友。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我出现的地方总能遇到你。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突然不见。你回来好么?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知道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句词,但你最喜欢的树却是水杉。从我发出这封邮件开始,每个黄昏,我都会去学校水杉林下的休息椅上等你……

    我等你——”

    回到学校的当晚,我路过那片林子,果然看见她坐在树下,手里捏着一本什么书,不停的翻阅,但明显看不进去,小心翼翼的张望着什么。

    我走近了、很近。似乎就要坐在椅上的另一端,但是我没有停留,从她旁边走过去了。她抬头看过来的时候,我瞥见了一抹忧伤。

    我没有害怕,站在林缘等了一会儿。我想,再过一会吧,过一会再告诉她。眼泪又来捣乱,我想起另外一个梦。

    “一个女孩坐在椅子上,捏着一本书。我能看见她的骨节因为太用力而有些发白,不断的对我说,你不应该阻止她的,你应该阻止他!”

    风轻轻的吹过来,已经带了几分寒意。过去吧,走过去。我对自己说。

    尾声:我快毕业时,阿卜叫我吃饭,给我讲了这一个故事。就在她们曾经吃饭的那张桌子上。饭店里很是热闹,没有人知道这里曾是一个悲剧的前奏。

    这是个饱含泪水的故事,她提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还留了许多眼泪。帮我写下来吧,我也担心很久以后我会忘了这些。

    最后写给她看了,但是却没有给她。

    “放我这里吧。要是忘了我就来告诉你。”

    忘了多好啊,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我。我再读到这个故事,竟对自己生出几分埋怨。

    但是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并不怎么担心会对我有多大的影响,因为我知道“人识得破别人的骗术,却逃不脱自己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