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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传看了一圈,才发现文哥儿已经溜了。
王鏊用指头敲敲案上的文章,对李东阳说道:“西涯,怎地你教出来的这个学生,我瞧着写的文章次次都不像你?”
李东阳道:“谁规定学生就一定要像老师的?你写文章像的是你哪个老师?”
王鏊噎住。
和李东阳比嘴皮子,他可真是找错人了。
入得了翰林院的,那都是奔着仕途往上走去的人,谁都不是流连秦楼楚馆之辈,平日里自也不会去写那些轻薄浮艳的诗文。
像丘濬这个身居高位还跑去写戏剧那种俚俗玩意的,绝对是少之又少的存在,要不然王恕也不会特意说他几句了。
私底下干点啥是私底下的事,表面上至少得摆出端方清正的样子来!
是以文哥儿这篇文章骂是骂得狠了点,可既然他们没写过,自然就少了几分被指着鼻子骂的实质感,不至于恼羞成怒要逮着文哥儿揍一顿。
李东阳左瞧右瞧,没找着文哥儿的身影,奇道:“那小子纸上骂起人来挺利索,怎么胆子这么小,掏出这檄文来就跑没影了?”
文哥儿这会儿正悄悄蹲在外头支起耳朵偷听呢,听李东阳说自己胆子小,哼哼唧唧地忍着没跳出去反驳。
忍住!
不能冲动!
他得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挨揍才回去!
文哥儿还在那极力忍耐着呢,就听到了钱福讶异地发问:“你小子躲在窗户底下做什么?”他一边说话还一边往文哥儿蹲着的窗户那边走去,以至于李东阳他们也齐齐挪步走向窗边。
钱福把想要装死的文哥儿拎了起来。
文哥儿就这么跟李东阳他们来了个直接面对面。
文哥儿:“……”
可恶,这个钱状元怎么回事?
他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做什么要这样害他!!!
文哥儿被拎回屋,钱福也得知文哥儿写了新文章的事。他一下子忘了自己过来寻学士们的目的,讨来文哥儿的新作准备好好品读一二。
这一读之下,钱福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此时此刻,钱福内心的想法也和文哥儿刚才的想法不谋而合——
王小文,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做什么要这样害我!!!
这“三寸金莲”的事还是钱福给文哥儿讲的呢,当时他还以为是文哥儿开窍开得特别早,结果这小子居然要写这样一篇文章。
关键是,这小子还写得特别好。
整篇檄文通读下来,他都感觉头皮发麻。
这有违天理、有违人伦的,就是在骂他没错吧?
这当家祸家、当国祸国的,也是在骂他没错吧?
有他小子这样指着人鼻子骂的吗?!
李东阳瞧见钱福那一变再变的表情,笑着说道:“正好你来了,顺便把这檄文拿去给其他庶吉士看看吧。”钱福这人才华过人,就是性情有些和官场有些格格不入,脾气得好好收敛收敛。
要不然也不知他能在官场里头待多久。
李东阳都开口了,钱福能说什么?他只能幽幽地看了文哥儿一眼,拿着文哥儿的檄文回去看看有没有人陪自己挨骂。
他就不信了,大家都是二三十岁、正当壮年的人,难道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写过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文?!
靳贵等人:这个真没有,咱写的都是正经应酬诗来着。
钱福:?????
钱福不知道的是前面还有个更大的坑在等着他。
文哥儿怕李东阳他们觉得这文章离经叛道,所以直接来了个双管齐下,一大早便让金生揣着钱去找说书先生读檄文。
甚至还让金生找人把文章多抄了很多份,分别送到国子监、顺天府学这些年轻读书人聚集的地方去。
一般人当然难进这些地方的门,可不是还有李兆先和王守仁两个内应吗?
为了尽可能降低金生被拒绝的可能性,文哥儿给檄文补了个致谢名单——
首先感谢庶吉士钱福钱状元给他介绍详尽的缠足史。
接着感谢礼部尚书丘濬丘尚书教给他这么有用的理学知识。
还得感谢整个太医院热情提供的医学案例以及医学理论。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感谢他的好几位老师,没有他们的教导和熏陶,才刚满四岁的王小文哪里写得出这样的文章来呢!
这样一列下来,名单就特别可观了。
金生先去给李兆先和王守仁送完文章,接着就马上去找京师的说书先生。
金生还没满十岁,生得却很壮实,办事也可靠得很。
他先把致谢名单给说书先生们看了,说书先生们一个个等瞪大了眼:这些人是他们能接触到的吗?!
别说丘濬这个礼部尚书了,就算是资历最浅的那位钱状元,也是他们平时需要仰望的人物!
状元啊!
庶吉士啊!
他们这些穷酸老书生哪个不羡慕那样的风光呢?无非是仕途无望,才不得不出来当个下九流的说书人养家糊口罢了!
至于写这篇文章的王家小神童,对他们而言那也是如雷灌耳的存在!
甭管王家小神童这文章写得怎么样,他们今天一定要把这生意接了,不给钱都接!
只要先拿出这一个个很能唬人的人物来吊足了听众的胃口,文章本身就算写得像坨屎,说不定都有人昧着良心把它夸上天!
再说了,就算文章当真写得很烂,丢脸的人也不是他们啊!
丢脸的是那位小神童,与他们这些说书先生有什么关系?
反正这文章看着不长,正好拿来热热场子!
说书先生们纷纷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接过文哥儿那篇檄文一读,好家伙,光是通读一遍就觉得心神激荡!
不愧是几位翰林学士的爱徒、京师赫赫有名的小神童,这文章写得像把锋利至极的刀,读来除了痛快还是痛快!
骂得好哇!
那些个戏文里头都怎么唱来着,光是那三寸金莲就价值千金!
这谁娶得起?
他们娶不起!
偶尔有人“捡漏”娶了个小脚老婆,能跟他们炫耀一辈子!
真是太可恨了!
就该好好骂骂那些闲着没事瞎折腾的“金莲癖”!
金生花一早上跑了大半个京师,只有那么少数几个说书先生表示坚决不读这种离经叛道的玩意。
不少人拿了文章便去细细品读起来,准备下午就开讲,争取成为第一个给大伙这个新鲜事的领头人。
和那些个读书人不绕死人不罢休的文章不同,文哥儿的文章不仅写得直爽痛快,甚至还贴心地给全文都加上了标点符号。
这代表他们只要拿起文稿就能直接把握住语句之间的抑扬顿挫,不需要再费心去断句!
这样贴心的稿子,他们可以读它个一千份!
于是在钱福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京师各大说书先生的嘴里。
酒楼、茶馆、桥市,哪儿人多哪儿就有说书先生的身影。
得知同行都在讲的,连金生没找上的说书先生也去讨了文章来学着讲。
《讨“金莲癖”檄》几乎在一天之内传遍京师。
到了晚上,还有说书先生去风月之地为客人们说书助兴。
不少人听了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些说书先生身上那股子藏不住的穷酸劲,哪里见识过三寸金莲的妙处?
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也有人觉得“国贼”骂的是自己,当场恼羞成怒掀了桌子让说书先生滚蛋的。
还有人躲在帘后怔怔地看着自己缠着足纨的双脚,似是想起了初上足纨时每走一步路都会痛苦不堪的日子。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们都已经习惯,甚至已经能用这样的双脚翩翩起舞、蹴鞠嬉戏。
可是,真的一点都不疼了吗?
就这么一天下来,该听的人不该听的人,竟都听到了那么几句。
这些波折文哥儿自然还不知晓。
他傍晚与他爹一起回到家,又被他爹拎去书房谈心。
王华瞅着文哥儿那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怂模样,叹着气说道:“你这是还没考上进士,就当起闻风奏事的御史来了?”
文哥儿才四岁,别人心里哪怕再怎么不满,也不会明着说出来。
可他这么一篇檄文传了出去,得得罪多少人啊?
别说那些真正的“金莲癖”了,便是家中有女儿的父母也会记恨你。
缠足之风那么普遍,就你一个跳出来说这不是好事儿——
就你说强汉盛唐根本没有这样的事!
就你说喜欢小脚是祸国殃民!
就你说要放足!
这是你一个四岁小孩嚷嚷几句就能改变的事吗?
你才四岁,谁听你的?
文哥儿听了他爹语重心长的教育,反问道:“难就不做了吗?”
王华对上自家儿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难就不做了吗?
很难改变就放任不管吗?
哪个当父母的愿意教孩子当个胆小畏事的懦夫?
王华看着还那么小一个的儿子,最终只能叹着气说:“算了,写都写了,随你去吧。”
文哥儿撒丫子跑了。
文哥儿跑回自己住处,才问金生事情办得怎么样。
金生今天在外面跑了快一整天,却一点都不觉得累。过去他母亲因为一双天足,也没少被人嘲笑是“大脚”,他觉得要是能让更多人知道天足不可耻是件好事。
文哥儿坐在榻上学着他爹叹了一口气。
今天他没挨打,先生他们也很客观地给了他点评,夸他写得很不错。
就是不知道等他们知晓外头那份“致谢名单”的存在,会不会给他补上一顿打!
真是让人担心极了!
文哥儿怀揣着迟早会挨揍的忧愁早早睡下了。
结果到了半夜又是一阵熟悉的天摇地动。
金生一直睡在外间,惊醒后立刻进屋扛起文哥儿就往外跑。
地龙又翻身了!
文哥儿很快清醒过来,跑到开阔的庭院跟和赵氏她们会合。
赵氏紧紧抱住文哥儿,担忧地把一双儿女都护在怀里。
去年年底京师才地震了一回,怎地今年又地震了?!
这注定是许多人的无眠之夜。
朱祐樘半夜也惊醒过来,再也没能入睡。
难道上天真的不满意他这个皇帝,才在他继位这几年里不断地降下灾祸?
朱祐樘携张皇后一起去查问太后与太皇太后的情况。
太后两人也是惊魂未定,一个劝朱祐樘要勤加礼佛,一个劝朱祐樘要多做斋醮。
朱祐樘听了也疑心起自己是不是不够诚心。
要不怎么时隔半年又来了次地龙翻身?
第二日早朝,朱祐樘便提出要亲自做斋醮为百姓祈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刘健忍不住站出来表示斋醮不着急,还是先看看这次地震的伤亡和损失再说。
和上次地震发生在隆冬不同,夏季可是农作物旺盛生长的时节。要是这节骨眼上有农田被毁了,对百姓来说可是致命的。
只希望这次地震没有殃及太多农田!
朝廷正商量着即将展开的赈灾事宜,京师却有一些人开始惶惶不安——
怎么回事?!
昨天他们才骂那王家小神童胡说八道、那些说书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半夜里就地龙翻身了!
难道那王家小神童当真是天上神仙派下来给世人指点迷津的不成?
朝廷不会真把他们抓去治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