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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府。
秋雨,断断续续地已经下了一个月了。
姜明颐挺着肚子站在雨中,伞檐滴答而下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发丝。
“夫人,我们还是回去吧,”婢女花湘将一袭披风轻轻披在她肩上,轻声道:“您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仔细着了风寒。”
姜明颐怔怔摸了摸脸,湿湿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半晌,她用手绢擦去眼角的泪,倔强道:“不,已经半年了,我今天一定要见到鸿儿。”
“可夫人,您都在这里站了小半个时辰了,”花湘望着前面紧闭的门,欲言又止,“老夫人要是想叫鸿少爷见您,早就开门了。”
姜明颐心酸一笑,泪水再次不争气地留下来。天空劈过一道闪电,“唰”地一下把她的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映得煞白。
嫁给令沉祐五年,鸿儿是姜明颐和他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男孩,可生下来就被婆婆慎淑夫人抱走了。从此她与鸿儿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鸿儿长这么大,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个娘。
慎淑夫人之所以这么恨她,是因为这侯爷夫人的位置根本就不属于她。慎淑夫人原本看重了她的长姐做儿媳,却不想她却与令沉祐先相遇。令沉祐为她的美貌所吸引,一见钟情,不惜违拗母亲的心意娶了她。
新婚当晚,令沉祐喝得醉醺醺地,把她扑到了床上。龙凤花烛整整燃了一整夜,灯花噼里啪啦地爆个不停,这样吉祥美好的意头,她曾天真地以为,令沉祐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然而大婚,只是苦难的开始。
慎淑夫人觉得自己的儿子被姜明颐迷惑,厌恶极了她。又嫌弃她身体太单薄,生不出儿子。同其他深闺中的女人一样,面对婆婆的苛责,她只能忍气吞声,稍微做出一点反抗就会被认定为不孝。
她也曾陷入绝望之境,她求令沉祐带她搬出去。但被令沉祐一口回绝,他抚着她的脸说道:“不可能。好好听母亲的话,不要让我为难。”
年少时的爱意便在这无穷无尽的琐屑中,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大婚的第二年,慎淑夫人以姜明颐生不出男孩为由,给令沉祐纳了一个小妾,一个通房。
人人皆道姜明颐成了侯府夫人风光无限,殊不知其中的辛酸。白天里她要给公婆端茶倒水,晚上还要伺候令沉祐。令沉祐在太子手下为官,脾气又不大好,若是稍有疏忽便会拿她撒气。
她本以为这一切的困境,都是因为她没有生出一个儿子。
所以她得知自己的第二胎是个男孩时,兴高采烈地撑着虚弱的身子,最终却被告知婆婆慎淑夫人会抚育这个孩子,以后不许她碰一下。连鸿儿这个名字都是慎淑夫人取的。
她急了,她哭,她歇斯底里地找令沉祐,求他把自己的孩子还给他。
令沉祐依旧冷冰冰攥住她的手,说道:“姜明颐,你不要无理取闹。鸿儿还太小,母亲这么做是想把鸿儿培养成跟我一样。”
姜明颐从此每月都来到婆婆屋里见鸿儿,但是慎淑夫人总以各种理由拒绝她。今日秋雨下得紧,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冒雨赶来,可依旧是徒然。
“走吧。”花湘又轻轻劝道。
“走。”姜明颐从失神中回过神来,盯着脚下落与泥塘的秋叶,“不走,又能怎么样呢?”
东宫今日并无大事,令沉祐早早地回到了侯府中。姜明颐回来的时候,他正在案前练字。
那干净的侧颜,坚实的肩膀,让姜明颐从前眷恋至极。
姜明颐愣了一下,虽然跟他无话可说,但礼数还是不失的。
“有着身子还行什么礼?”他低着头,手上的狼毫在宣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你刚才去哪了?”
姜明颐衣襟还湿着,哑着嗓子道:“妾身……去看鸿儿了。”
“鸿儿有母亲照顾,你总是担心作甚,”令沉祐依旧没有看她,“慈母多败儿。你安心养好这一胎即可。”
姜明颐看他这副不疼不痒的态度,感觉心骤然狠狠地剜了一下。
大婚五年,她终究还是所托非人。
“鸿儿是我的孩子!”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懑,失声喊道,“为什么我不能见自己的孩子?”
令沉祐手中的笔骤然一顿,隐隐又带怒意,沉声道:“姜明颐,你疯了不成?这个正妻的位置,你是不是呆腻了?”
“我……”姜明颐受令沉祐的威慑惯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软下语气来求他,“我……我可以不要正妻之位,可是求求你,看在我们夫妻多年的份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令沉祐不答,眼光里透着疏离,“姜明颐,母亲是为你好,不要不识好歹。你既然占着正妻的位置,就拿出点正经的样子来。”
“我不能再坐视不管,”
姜明颐擦擦眼泪,冲上去拽他衣襟大吼道:“令沉祐,我告诉你,有她没我,有我没他!”
令沉祐被她推得向后一踉跄,正好磕在凸起的桌角上,暴怒道:“闹什么闹!姜明颐,鸿儿就是不让你碰怎么了?若是被你跟你一样不懂礼法不就毁了?”
令沉祐头上青筋暴起,许是被桌角磕得生疼,姜明颐纠缠哭闹不休,下意识一耳光扇在她脸上。
“呃……”姜明颐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舌格格而颤,地上泠泠的寒气霎时深入骨髓,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连同着身体,刻骨铭心地疼。
令沉祐露出轻微的懊恼之意,仿佛是想起了她还怀着八个月的身孕。
地上乍然出现一滩血。
……
姜明颐昏昏沉沉地睡着,痛得醒了又晕过去,晕过去又被疼醒,心乱如麻,仿佛五脏六腑连同骨头一寸一寸都撕裂了。
耳边是产婆大声的催促:“快啊!再用些力,用些力啊!”
她浑浑噩噩,浑身都浸透了,却使不上一丝的力气。
浮生过往诸事如雾般滑过,从大婚之日起,她伺候丈夫,孝敬公婆,虚与委蛇,委曲求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没有一天过得像自己。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终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她拼死挣扎,撕心裂肺,却喊不出一声。
过了良久良久,一切嘈杂忽然都安静。
汗水、泪水和血水浸满了她眼角,耳边恍恍惚惚听见有人问道:“……夫人难产血崩,保大还是保小?”
……又是一片恒久的死寂。
“保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