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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
竹叶青无奈地笑笑,他知道弄梅不让他再喝自有她的道理,更何况他也从不与有理之人争辩,只是侧身朝着红衣女子的方向拱手作揖,
“人敬我一尺,本该是敬人一丈,姑娘盛情难却,只是家童有训,不堪再饮,想必夫英雄者,自然也不会与我一般计较的。”
“这是哪里的话,我瞧得上的人,自会与他一饮,瞧不上的人,纵然千百劝也一杯不进。可这喝与不喝,都是我自己的事,也当然是你自己的事,公子自然随意便是。”
女人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可她看着竹叶青只是闷声嗤笑有些不解,
“公子怎么只发笑不言语,可是我说话鲁莽,唐突了公子?”
“姑娘性情直爽,说得极是了,只不过在下既见佳人,总有些情难自禁。心悦而笑,实在失礼,相谈甚久,尚不知道姑娘名讳?”
“名讳?呵呵……”
女人掩面不禁笑了出来,眼神中充斥着戏谑,
“公子糊涂,进了十二楼的人,哪里还记得从前的姓名?
纵然记得,说出来……
那便是有辱祖宗门楣了。
不过人总得有个叫法儿不是,就算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也得区分开来。
不然别人直呼姑娘来姑娘去的,叫乱了咱们,也招惹麻烦。
我自取名秋鸿,你只管叫我秋鸿便是了。”
“秋鸿……
《神奇秘谱》有载释解,有鸟之能宾秋兮,知其时而南翔。
姑娘自命为秋鸿,莫非也志在霄汉?”
“志在霄汉?
公子有所不知,琴操之大者,自广陵散而下,亦称此曲为大。
可是我笑广陵枭戾,潇湘多愁,幽兰孤郁,胡笳长哀,纵观存世之曲三千,我却独爱《秋鸿》一支。
其他的,皆非我意中曲,亦非曲我意者。”
秋鸿说到这里时,她的眼中顿生出一丝落寞之意,
“只可惜,我平生只得神奇秘谱之残卷,凌云渡江,知时悲秋,惊霜叫月,一举万里,曲谱到此戛然而止,就不知后面为何物了。”
排云出塞,一举万里,秋鸿共三十六段,到这里已是二十有二。
秋鸿不禁想到当年得知这首曲子的时候还尚且年幼,当时只欢喜这曲中意,可是兜兜转转十多年,竟不知自己已沦为这曲中人。
不知琴声中这一举万里的秋鸿去往何方,不知琴声外这远落平沙的秋鸿如何自处。
“这容易,天衢远举,声断楚云,我手中恰好收有神奇秘谱完本,改日让弄梅与你送来可好?”
“这……真的?
想我苦寻残谱已有十数载,料是终不可得,没成想今日得见公子,竟在冥冥之中……
可是……不,算了,这么珍贵的古籍,我哪里敢收下?”
“这是什么话?
孤本易得,知音难寻。
在寻常人眼里那不过是废纸一张,在秋鸿姑娘手中,倒也算是物得其所了。”
“竹公子真是慷慨。”
黄金屋在一旁看了许久的热闹,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因受宠若惊而一言不发的女人,
“只不过她们俩这一个平沙落北雁,一个秋水断孤鸿,皆是靡靡萧败之音,凑在这一桌上实在是有些不应景。”
“靡靡萧败?
君岂不闻东野主人稽叔夜作《声无哀乐论》,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
“呵,嵇康是隐世之言,越名教而任自然,他的话岂可尽听?”
“开元年间作《霓裳羽衣曲》是为谱写盛世繁华,彰显泱泱国势浩荡,可在南唐后主时大周后修齐霓裳羽衣,却被人视作是亡国之音。
同为一曲,却能作天壤之解。
可见音之靡靡之在于人心,而非藏于乐律。
黄大人是饱读诗书之人,怎能以区区两个名字妄断人之吉凶呢?
更何况,平沙落雁,秋水孤鸿,皆是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若论起喜哀之心,倒还是我们这样俗人高攀了呢。”
“嗯,言之有理,这样听来倒是我有失偏颇了。”
“非也,自古侠女出风尘,更难得,赏花人。”
竹叶青似是连她的沉默也读懂了,他不能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因为那些话会使得他更加虚伪,他只是平心静气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尊重着现如今身为下贱的她们。
后一句,显然是他说与黄金屋听的。
国色天香,争妍斗艳,而懂得赏这样的花自然也是不俗之人。
黄金屋志得意满地接下了他的恭维,“听竹公子一通闻香识女人,倒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此前,我还总担心竹公子是个正人君子,不会与我们这些庸俗不堪之人一道玩世的,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咳……东山妓即是苍生。”
“嚯哟!想不到竹公子胸中自有乾坤!”
黄金屋顿觉眼前熠熠生辉,突然仰头拍案,畅然大笑起来,
“不孚所望,幸得识君,真真当浮一大白!”
“别有狂言谢时望,今日听君歌一曲。”
荼蘼会然一笑,面带狡黠地看着竹叶青与黄金屋二人继续说道,
“虽说是青黄不接,也不枉矫情镇物。”
“哈哈哈哈,这骂人的话,果真还是从荼蘼的嘴里说出来最动听。”
黄金屋抑制不住满目的欣喜,若不是还有客人在场,他简直恨不得左右两边一手一个拉着他们俩就地来一出三结义。
荼蘼没有理会他,只是转头问了一声身后的忍冬,“你还记得昨儿个在一言堂的烟波亭里,子虚说过什么话?”
忍冬闻言眨巴着眼睛仔细想了下,突然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有黄金屋的笑僵凝在脸上,半天才勉强把这笑意拉扯回去,也颇有些自嘲地认下了这番调侃,“他的话,虽然粗俗,但也中肯。”
“所以你们,沉迷于酒色财气,才是真知灼见?”
荼蘼字字斟酌着他这一通识香辨玉的说辞,赫然想起了刚刚在十二花神厅中他轻车熟路地点出了第十三道门,他分明是深谙此道的。
可是不论他在触到石壁雕像后敬香之虔诚,还是在暗室对薛小楼以身试探的不敢逾矩,他又分明是克制的。
此刻竟连她也分不清,面前人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黄金屋看着面前的女人,一个念头悄然浮上心头。
他知道,她从不用香,这样的女人,就不能再用这样的法子,闻其习,辨其性。
“我倒是好奇,在竹兄看来,咱们这位花掌柜,如何?”
“我不敢说。”
荼蘼坐在那一动未动静静听着,避过了黄金屋挑衅的目光,她实在有点怕从竹叶青口中再听到概是天地玄纁这样的糊涂话来。
“不敢?还是,不愿?”
“既是不敢,也是不愿。毕竟眼前人……”
竹叶青右手执箫,在自己的左手上有节律地敲打了三下,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般豁然开朗,竟轻轻嗤笑了一声,
“应是山匪无疑。”
“我说什么来着!”
闻得此言的黄金屋拂袖大笑,简直是相逢恨晚,用手指着荼蘼的方向大叹,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前些时日我还与荼蘼感叹,就凭这浑身匪气的女人,天下绝无仅有,只此一个。瞧嘛,今儿个你也说出了同样的话来!”
“唉,我本山中人,勉强束冠带。”
荼蘼顺着他们的打趣,也应和着自嘲了一番,
“我自不是什么侯门贵胄,也不是什么风华才女,当然更比不上哪儿来的女英雄,如此说来,山匪倒也是抬举了,只不过……拜山头的规矩可是要见投名状,你们坐着我的山头,吃着我的山货,却怎么好意思两手空空,不肯留下半点儿买路财?”
“你这女人好贪心,刚拿了人家的银票,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
白玉飞撇了撇嘴,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嫌隙,
“一万两银票,呵,别说是这窑子里的女人,就是我们白府里的一条狗,平白无故受了一块骨头,也总该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道声谢的。”
“金算盘嘛,也许的确会的。”
荼蘼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凝神看着他,一字一句顿挫铿锵,
“可我敢保证,十二楼里的任何一个女人,你想都别想。”
“你简直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