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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骨头是软的,可以屈打成招,有些人,吃软不吃硬,可以用苦肉计,而有些人,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这是最难啃的骨头,也是最难得的骨头。
刀奴就是这样一块骨头,让人无从下口。
荼蘼盯着他许久,已等得有些倦了。她本以为,差不多时候,他也该说些什么了。更何况,她想问的也并不很难回答。
可她却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宁死都不肯说。
不过现在,他就算是想说也说不成了。
一把菜刀从砧板那边飞了过来,刀把正正好砸在了刀奴的头上,他整个人已昏了过去。
荼蘼看到了飞来的菜刀,却没有用手去接,她同样也看了一眼那边的胡阎,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也想给他一个体面。
“掌柜的,人晕过去了,要不要给他泼醒?”
“不,让他睡会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谢乌有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他怎么都不觉得这话会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这审人和做人是一样的,都得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一根绳子绷得太紧,就会容易断,一个人遭受的折磨太多,就变得更容易忍耐痛苦。”
荼蘼已不再去看他,这个人让她想起了很多往日时光,
“所以,你得时不时的让他尝到点甜头。
杀人诛心,人心一软,骨头就没那么硬了。
一个人对生若是有了点盼头,就不会那么决绝的一心求死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你这法子,看起来对他也不怎么管用。”
“所以,如果他还是不开口,就把蚊子换成蚂蟥。”她的语气很平和,就像是在说,这杯茶不好喝,重新换一碗酒来一样,一样的简单,“你们若下不了手,我就换个更好玩的。”
张子虚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实在是不想让她再想出什么新的法子,毕竟最常受家法的人可是他自己。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谢乌有也沉默了下去,看来这次掌柜的是铁了心的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他也只好认了。
只有胡阎,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一直在低头磨着他的刀,另一把刀。
磨刀,可以让他静心。
可现在,他的心已经静不下来。
一把菜刀现如今正躺在墙角里,另一把菜刀咣当一声被嵌进了磨刀石里,他很少丢掉他的刀。
可是这一次,他已起身准备出去,不带着刀。
“你去哪?”
荼蘼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并不是要叫住他,她也知道自己根本叫不住他。
他不愿做的事,谁也逼迫不了。
胡阎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摔门走了出去,“我可以杀人,但不会侮辱人。”
“这可是我认识他以来,头一次见到他跟你发脾气。”谢乌有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胡阎是酒馆开张的时候,最后一个来的。
谢乌有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渊源,只是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他向来听话,太听话了。
若说张子虚的听话,是因为他早已把这个女人奉作自己的榜样,所以有样学样。
而胡阎,他看起来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所以他更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老老实实听她的话。
这一次,胡阎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不必管他。”荼蘼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她并不生气,“世上事本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有人想要手上干净,就得有其他的人接下脏活,我虽嫌脏,却不怕脏。”
“我差点忘了,他可是个干净的人。”谢乌有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来回瞟了几眼另外两个人脸上微妙的变化,“那边的生意,他不是从来都不参与的么。”
“其实我一直也很奇怪,他既然那么瞧不上咱们,干嘛还偏偏要留在这里?”
“瞧不上?”荼蘼走到砧板前,轻轻握着刀柄,把菜刀从石中抽了出来,“你以为老子豁出命逃离那个地方,就是为了自立门户去继续做这些见不得人的脏事?”
刀抽出来的时候,完好如新,可那磨刀石已经崩得粉碎,化成了灰。
张子虚点了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赶忙摇了摇头,“这怎么讲?”
他是当真奔着把一家黑店做大做强的方向去努力的,可是突然发现,老板好像志不在此。
总觉得有一种,白忙活了的感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是你一句话说要退,便能退得了的?”
最明白她的人,还是谢乌有,因为他也同困于此,
“他跟咱们几个不一样。
他从前是仗剑江湖的大侠,即便归隐了也可以安稳度日。
可是我,还有你,当然也包括掌柜的在内,如果没有傍身的东西,想要活着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要听他们那些书里的戏言,一个人想要退出江湖只需金盆洗手昭告天下,再躲进一个小村庄里就可以耕地劈柴安枕无忧。
你不招惹他们,他们却不会放过你。
隐姓埋名从来都只是委曲求全,所以就算是归隐,也要牢牢掌握着挣命的筹码。
这些来做买卖的人,每一个都不好招惹,可偏偏每一个都很有用。
他们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相互牵制,又彼此成全。
如果不能把他们编织起来,从中得到保命的资本,你我又岂能苟活到现在?”
“我们这样的人……”
张子虚也跟着苦笑了下,安逸日子过得久了,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曾是什么人,一生都是什么人,人终究是逃不过命,
“想好好活着,真难。”
“他可以干净,咱们却不行。”谢乌有也看向了那两把菜刀,磨得真平整,像胡阎的人一样,完美得找不出一点瑕疵,“太顾得脸面的人,就没工夫顾得命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明白,省得自己人还得窝里斗气?”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他没有经历过你的经历,有时候就算是磨烂了嘴皮子也不一定说得过来。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非得跟人解释清楚的,尤其是在一个早已对这种事有偏见的人身上。”
荼蘼听着谢乌有的话,知道自己已不必再多说,“子虚,想那么多干什么,你看看我,早就躺平任嘲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老子又不会掉块儿肉。”
“那这个人……”
谢乌有说着,又复看向了角落里的那块石头,难啃的石头。
“其实他什么都不肯说,我也大抵猜得到,可我就是想,听他亲口把话说出来。”
“你在发抖?”谢乌有注意到了她的手。
荼蘼把刀轻轻放在了砧板上,此时的她,手已经握不住刀了,“谁都会怕的。”
“你猜到了什么?”
“难道你没有看到,他脖子上的那道疤?”
“你是说,那个刀疤?”
他记得,那道一寸长,细如丝缕又深如沟壑的伤疤。
她瞥了一眼刀奴的脖子,又看向了谢乌有,“你也以为,那是刀伤?”
“不是么?”
“刀和刺,很像,可也不太一样。”
刀和刺很像,刀也能刺伤,刺也能割伤。
“刺?用刺的人有很多。”
“一寸短,一寸险,刀奴是什么样的身手,你也是见过的。能刺在他那个地方的,只有一个。”
“难道是……”谢乌有已经会意,可他却实在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是,七月半,鬼门开,无常至,索命来。”
“阎王让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那他还活到现在,的确已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张子虚看着他们互相打着哑谜,歪着头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最好,最好永远都不要明白。”荼蘼轻叹。
张子虚低头笑了笑,便不再问。
她身上的每一道疤,他都知道,他又怎么可能在见过这条疤之后还不明白呢?
他这样说,不过是更想让她安心罢了。
“这么说,她已经找上了你?”谢乌有也在盘算着,他是不是该走了。
当初他既然可以见到花荼蘼就背弃了谢名昭,现在自然也可以听到那个名字而逃离永安巷。
“不是她,她不敢。”
荼蘼说得坚定而果决,她怕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人。
“难道,又是跟赌坊的那位有关?”
“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荼蘼一想到这个人,也同如这个人想到她时一样,真让人头疼,“毕竟,那份名单可都是我精心选出来的人。”
“你是故意把那份名单给黄金屋的?”
荼蘼抿着嘴笑了笑,她已完全能想象得到黄金屋之后吃瘪的样子,“我还特地嘱咐知鱼告诉他,名单上的人,一个都不要招惹。”
“就因为你知道,如果他听到你这番话,就一定会去招惹的。”
“所以他死定了。”
谢乌有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是在笑自己,方才怎么会生出想要逃走那种可笑的念头,跟着她,他哪儿都不用再躲,“你真是我见过的全天底下最可怕的女人。”
“哟,那你见过的女人可实在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