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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门,飞雪漫天,坚冰遍野。
一间白墙黑瓦的堂屋孤伶伶地矗立在寒风里。明月藻饰,漆红的落地隔扇,窗格处被木板钉得死死的。门外头挂着把三簧锁,锁上又连环套着几只木锁。
玉乙未拂了肩发上的雪,哆嗦着手将锁一个个打开。
他身后立着个清丽姑娘,白纱直裙,云边霞带,生得副冰肌玉骨的模样,神态却警敏沉静,正是后辈间人人爱慕的玉丙子。
她提着食盒,眯了眼,肃正道:“乙未师兄,为门主送饭食是西巽长老吩咐我的事儿,不必劳你费神。”
玉乙未牙齿打战,依然费劲地开着锁:“不…不成!你不知道门主是何等油滑狡诈之人,上回…上回他冒用了你名头从静堂里溜出来,咱们都被他骗得好苦!”
自入天山门的第一日起,他便听说有两样物事在宗门内惹不得:一是门规,道道是金科玉律,全无阿贵徇私之余地。二是门主,天山门门主玉求瑕可称得上是奇葩异类,没有哪一任门主像他这般将玉白刀使得出神入化,也没有哪任门主成日被四长老钻头觅缝地寻来找去,每次逮着就是一顿好打。
玉丙子蹙眉道:“师兄,你怎地用这等无礼之辞轻薄人?那人贵为门主,又是女儿身、姑娘家,承袭玉白刀法已是不易,怎么还得挨人品评?”
除却长老,弟子中仅有玉甲辰与玉乙未与门主走得近些,得知他真身一二情形。乙未心道,玉求瑕要是个姑娘家,那娶他那人该倒了八辈子血霉,净挨添堵!
他正手忙脚乱地对着锁槽,忽听玉丙子轻声道:“甲辰师兄曾嘱咐我,说门主心思颇细密,是个难处之人,要我们这些守着静堂的多提防点,这话是真的么?”
玉乙未惊奇道:“甲辰师兄说过此话?”他还以为玉甲辰该是个围着门主打转的跟屁虫,青白不分,没想到竟能说出这等话来。
咯嚓一声,隔扇开了。两人未急着推门,玉丙子将食盒放在脚边,玉乙未先把手按在剑柄上,如临深渊地用履尖踢开门扇。
他们被玉求瑕整得惨了,怕了,觉得那人精奇古怪,不知又会使出什么法子。
果真,静堂中空无一人。一只布引枕孤零零地挨在墙边,周围是浓厚的黑黯。
玉丙子问:“又溜了?”
玉乙未道:“又溜了。”语气是笃定而平静的,仿佛这事儿已发生过成百上千回一般。
“西巽长老不会怪罪么?”
“如何怪罪?怪门主生了两条腿么?”玉乙未唉声叹气,“依我看,他该是个蜈蚣精,即便要打断两只腿,还有九十余条。”
他们说着闲话,却没有自门边离开的意思。玉乙未贫着嘴,手里的剑尖却已抵上了门板。
玉丙子正不解其意,忽地两瞳一缩——只见玉乙未微微压下眉头,倏地刺出一剑,把门扇刺了个对穿!他这一剑几乎用上了全身气力,剑尖钉入墙里,只余剑格露在隔扇外。
“师兄,这……”
“没啥,”玉乙未警惕地往堂中迈了一步,“我怕门主藏在隔扇后。俗语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虽说直觉玉求瑕已溜之大吉,但玉乙未却心中清楚:外头布了重重门闩、门锁,料是玉白刀客也插翅难逃。更何况那人此时浑身骨脉尽裂、动弹不得,玉白刀又已沉入冰池剑冢的当下?
他谨慎地往钉死的格心后一瞧,又是果不其然,空空荡荡。
这下玉乙未也懵了头,人道玉白刀客虚渺如雾,似水月镜花,如今看来倒像个鬼魅幽灵,连锁得严实坚牢的静堂也能顺遂脱逃。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玉丙子道。“丙子,你往日为门主送过几次饭食,可看出有何异状?”
玉丙子道:“何止是看出,门主天天有异状。”
她伸手指着梁柱道,“初时我还不懂规矩,竟径直端了食盘入静堂来,你猜我那时看到了甚么?门主倒吊在梁木上,险些把自己勒毙了气,说是想摸摸顶上有无松脱的口儿能出去,结果脚底一滑,缠在梁上的布条不知怎地套在了脖颈上。”
“第二回我不敢入堂,只开了条门隙把食盒塞进去。门主在里头鬼吒狼嚎似的唱小曲儿,见我来了,便乞皮赖脸地问我有无碗口大的铁链子,说她躁动得很,想拿条铁链子把自己锁着。我怕她拿这链子来寻短见,才未应允,后来静堂里又总传出些怪声,似是有人高声咳嗽,又似是哭号惨叫,唉。”玉丙子按着仿佛要蹙成死结的眉心,道,“说是怪胎,的确也怪。”
玉乙未听直了眼。
他连连摆手,支吾道:“不对,不对。师妹,你且再想想,近来此处可曾多了甚么东西,又或是少了甚么物件?”
听他所言,玉丙子歪着脑袋思索良久,终有所悟,惊道:“对了,前几日我收食盒时…似是…少了一对儿筷子!”
“筷子?”
玉乙未本想问丙子玉求瑕是否趁她不备顺走了钥匙,抑或是藏了铁片短刀一类的危险物事,没想到少的竟是对筷子。
二人沉默地伫立在静堂中。倏时间,玉丙子忽而眼神一凛,道,“有风声。”
“风声?风大着哩。天山最不缺的就是风,还有雪。”
“不对。”玉丙子神色凝重,摸到静堂石壁上,把那只布引枕掀开,“是此处,有风。”
她伸了两指去叩,这一叩不要紧,只听得土石轰然崩坍之声,石壁纹裂,赫然现出一个大洞!飕凉寒风争先恐后地涌入,灌了他俩漫头满面的雪花。
有人在墙上掘了个洞,又将土石仔细地填了回去,扯着引枕的线头遮住洞口。
见了那洞,玉乙未骇得脸色煞白,连连跳脚:“是门主!是他挖了这洞!”这自不必说,可手无寸铁、身骨又几成齑粉的玉求瑕究竟用了甚么法子掘出这孔洞?玉乙未蹲身下来,顺着洞眼向外张望。
皑皑白雪里,碎石块间落着根断裂的木枝,竹杆尾端套着月牙纹铜环,玉乙未伸手捡起,发现是支筷箸。
他瞬时冷汗涔涔,一个荒唐的想法冒上心头,不自觉喃喃道:“筷子…他拿筷子挖的?”
——
雪雾氤氲间,一道澄白的溪河自玉帝观前蜿蜒而下,袅柔地淌出寒冻的冰池,绕过陡峭天梯,在这雪窖冰天中依然水声淙淙。
河上漂着只小舠,竹棚前坐着个盲眼少女,雪衣白冠,以绣着朔月纹的绸布蒙眼。她轻摇着橹,驶着小船儿靠到岸边。
一只脚踏上了木板,舠船微微摇曳,在水中画出涟漪。盲女柔声问道:“来者何人?”
未及对方答话,她又缓缓道:“天山门弟子不得出山门,也不得坐此船从太乙河下山,若有长老手令可另当别论。”
原来这盲女是太乙河上的船家,也是位天山门中人。若是从玉帝观前过冰池,下天梯,半途上总能遭食人白鸷惊扰,若非轻功上乘之辈,说不准该在天梯上粉身碎骨,可称得上凶险万分。太乙河是下山的另一条路,虽徐缓蜿蜒,却总归安适得多。
来人粗着嗓子道:“在下…呃,我…不,俺是玉南赤,南赤长老。”
盲女柔和地笑,似出水芙蓉般秀美雅柔,却带着些许困惑。“您真是南赤长老么?”
“为何不是?”
“平日长老上船,这船总会吃水太深,受不住。”盲女微笑,“您今日,似是轻盈不少。”
“咳…俺,俺只踏了一个小脚尖儿,还没把脚趾头全放上来呢!”来人慌忙道,过了半晌,他踩上了船板,顿时舠身猛地往下一沉,细小的涓流从船缘淌汇进来。
盲女但笑不语,浆板在水里游动,掀起剔透晶莹的雪浪。小舠破开浓重雪雾,与巍峨的行宫大殿渐行渐远。不多时便行入峪河,能隐见莲台形影。
水声潺潺间,盲女轻缓地转头问道,“长老将要去往何处?”
“下山。”
“只道一声要下山,却不言明要抵达何处,”盲女轻笑,“简直就如方才拾捡了行囊,临急临忙要逃之夭夭一般。”
来人夸张地倒抽了口凉气。
“武盟大会,俺是要去…武盟大会瞧瞧!”
“武盟大会已有北玄长老操理,我未曾听过您也需下山打理。”她向来人摊开手掌,“长老可否将玉牌交予小女子一看?”
天山门中,人人皆在剑上结了配饰,弟子结的是玉|珠,分一到三珠不等,长老们则是錾字的玉牌。
那人迟疑半晌,将玉牌握在手里手里,伸给她道,“呃…你好生看着点,这玉牌方才落在雪里,怪冻的。”
果然冰寒彻骨,盲女手指一颤,却清楚地摸到了其上字迹,正是玉南赤的“南”字。
她缩了手,微微一笑,“果真是长老玉牌。南赤长老,小女子向来疑思颇重,还请您莫要作怪了好。”
来人道:“不打紧,留神些好。总比被些许滑虫有机可趁、溜之大吉的好。”
“正是。”盲女点头,款步走到舠头,却不摇桨。寒风掠过她秀丽的面颊,拂起一头如瀑青丝,她恬淡地迎着河面的风,忽而道,“长老可曾知晓,武盟近来捕得一位候天楼刺客,也说不准是武盟中人有莫大的能耐,抑或是其自投罗网,有意为之。总而言之,盟主武无功雷霆动怒,说是绝不轻饶那人,定要斩首剥皮、极尽私刑而死。”
那人默不作声。
瞬时间,盲女脸上浮现出锋锐神色。她本如柔花嫩叶,眉眼弯弯,此时却不知为何现出一点寒芒似的恨意。
“说到候天楼,我这对眼确是与他们脱不开干系。”她忽而自言自语道,“此话该说回六年前,癸丑年建子月。那时我刀法正恰有所精进,可终不敌金部之人,他们将我两只眼生生抠下,从此我便再不能习刀,只能在太乙河上摇船,每日在暗里苟活。”
那点恨意稍纵即逝,不过一刻,盲女又重归平宁,她笑道。
“若是我两眼尚在,玉白刀的掌刀人该是我,也不必让你平白受如此之苦。”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儿来。
盲女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歪着头看他。虽说是看,却是看不见的,于是她伸出手,徐缓地在他面上摩挲。
“把上船时搬来的那石块儿丢了罢,南赤长老有多重,你当我不曾心知肚明?方才那用冰雕的玉牌,手艺倒也不错,定是仔细刻了许久,留着也能作个生趣的小物件。你压着嗓子,学长老倒有八分相像。”
“你每回下山都是从岩壁自己攀下去的,不走天梯,不游太乙河,我也数年未能见你一面。怎么,是那峭壁悬崖路要比这平定小舟好行得多,还是你问心有愧,不敢来见我这师姐?”
盲女对着他温和地笑,唤他的名字。
“…小元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