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同舟)桃李醉红妆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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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怀里那人不住吼叫,玉求瑕却死也不肯放开手。六年前他松了手,足足后悔了几千个日夜。他觉得哪怕只是松了分毫,他家少爷就要像烟一般从指缝里溜开,再也抓不住了。

    甜香发腻地萦绕在鼻尖,玉求瑕忽而觉得自己也像被灌了酒般酣醉,脑袋晕乎轻飘,似在云端悠悠的走。

    金五还在像方搁浅的鱼一般扑腾,一刻也不肯安生。开始还在对玉求瑕破口大骂,问候他家祖宗,甚么尖利的腌臜词儿都一箩筐倒来,听得玉求瑕满面通红,到后来话语渐渐含糊,声音也弱了些,光在喘气儿了。

    “离我远点。”金五有气无力道。

    “不要。”

    “那就放手。”

    “…不敢。”

    玉求瑕觉得脑袋里像灌了铅,头重脚轻,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金五,却忽发现对方没了声息。他没发觉房里的异状,只觉眼前像有光点在晃,亮如白昼。他死死箍着金五的手,凑到那人耳旁唤道。“少爷?”

    金五不说话了,他垂着头,瞳孔有些涣散,汗珠从惨白的颊边滑下,在地上坠成几点圆圆的水渍。他俩的身子现时都滚烫地贴合在一块,热汗涔涔,仿佛连月光都被这灼热炙烤得如翻滚的元水。

    “你…”金五晃了一下脑袋,断断续续道,“放开我。”

    这话方才不知嚷了多少次,玉求瑕可不肯,反而又勒紧了他几分,执拗道。“不要,我才不要,少爷。要是放了手,你就得把我给打一顿啦,我还没想死。”

    话虽如此,刀客也渐觉古怪。甜丝丝的媚香从四处涌来,直让他血往脸上涌,衣料擦在身上麻酥酥的,在肌肤上激起涟漪似的战栗。金五潮热的呼吸扑在面上,他的心也似擂鼓般怦然作响,发狂般地撞着胸口。

    玉求瑕觉得有云雾蒙在眼前,兴许是隔了六年,他今儿不知怎的就觉得他家少爷格外好看。微睁的碧眼里像笼了空濛山雨,寒霜化作两池荡漾春水,袅缭得乱人心弦。

    “放手,我……”金五的眼睫在颤,声音低了下去,许久才挤出个字。“……痛。”

    玉求瑕一点也不肯松手,他心跳得厉害,觉得言语胡乱地往嘴巴外蹦。“别,别来这一出,我知道你又耍我。少爷,你最会装啦,哪次不是扮得可怜兮兮地去找夫人?我才不信你…”

    话音没落,他就忽觉得金五筛糠似的发抖,接连咳了好几声,血立时滴在地上,刺目的殷红。

    玉求瑕没想到这出倒是真的,吓得一动不敢动,只赶忙问道:“…少爷?”

    金五这时可真痛得厉害,喘不上气,他有些后悔带着伤跑来这处了。本想着对方应是个一刀便能解决的货色,没想到竟难缠至极。他肋骨断了,经过一通磕绊,若是重点还说不准要戳进肺里,因为他现时呼吸里都带着铁锈味儿。

    在这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自己要挨左三娘揪着耳朵骂了,说不准还要被她按在床上养三四月的伤,不许出门,这可得让他百天内都闲得发慌。

    夜色里罗刹鬼脸色惨白得吓人,却又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声音若游丝般轻。“脏腑八成…出了血。”

    见他每喘一次,口鼻间似是有血雾在涌,玉求瑕赶紧松手。先前金五动作略显僵硬,又时常护着胸口,玉求瑕便猜他是不是伤着了,不想果真如此,看着还伤得挺重。

    “我…我和你闹着玩儿的,少爷,你若是难受,直接与我说不就成了?”

    玉求瑕慌慌张张,却先摸了地上落着的瓷瓶,抓在手心里。他赶忙去看金五,这人与以前不同了,要是六年前的金乌,哪怕只蹭破了些皮,手指擦了道口儿,都会先到林仁夫人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先撒泼一场,哪像现在这个闷葫芦,甚么话都不肯说?

    金五撑在地上,一边手捂着嘴,气息不匀地喘,时不时挟着几丝咳嗽。他呼吸又急又浅,胸膛起伏,像急速拉动的皮橐,身子渐渐蜷起缩成一团。

    玉求瑕凑近他,一时急得六神无主,碰也不是,扶也不是。正焦急间,却忽见金五指缝里隐现出嘴角上扬的弧度,又突兀地听他道。

    “…呆子。”

    刹那间,罗刹鬼抬手往玉求瑕面门按去!玉求瑕倏地瞥见那指尖套着枚新月铙,寒光锃亮,锋利得残忍。原来他脱了缠缚,总算从身上摸出暗器来。

    见了这出,玉求瑕既惊又难过,心里连连叹气,脱口叫道。“少爷…你又来诓我!”

    铙锋已探到他眼前,金五声色俱厉:“不诓你诓谁!”

    刚才那血是他咬破舌尖吐出来的,倒还真有些唬住了刀客。他向来可会装病,只可惜装没病的时候比较多。

    玉求瑕一面作惊惶状,一面却伸手用瓷瓶巧妙一格,抵住刃锋。他丢了刀,情急下只得摸出身旁落着的玩意儿抵挡。金乌用这法子偷袭过他数十百来回,他早了然于心。可要不是他自己也甘愿挨骗,他家少爷也不会次次拿这法子作弄他。

    那弧刃削铁如泥,刺客又使了全身气力,一下便把瓷瓶掼了个豁口。细白的瓷片四下迸溅,打入墙中,落进地里当啷作响。一股粉尘忽地蔓了开来,像浓重的云从天里坠下。

    粉烟扑头盖面而来,金五觉得眼眶又痛又热,像有人撑着他眼皮往里边洒辣椒粉,更要命的是那烟裹着浓香往口鼻里钻,所经之处似有万蚁噬咬,麻痛里竟透着几分酥/爽。他呛了几声,喝道。“你拿的什么玩意儿!”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玉求瑕也呛得涕泗横流,好不容易睁了眼往地上的瓷片儿一看,总算认出了上头的字,老实地回道:“春宵散。”

    “什么?”说不准是药效还是急火攻心,金五霎时双膝一软,撑着墙才没倒下去,他红着眼瞪对面那人。

    玉求瑕咳了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答他:“咳…醉春园……常用的方子。”

    眼前的光景忽而不真切了,像有石子打在水里,泛开层叠涟漪,黛青的夜空与月光像水般在面前浮动。不知怎的,金五在朦胧间好似看见了远处的烛影,歌伶舞妓柔美的身姿在纱帘后绞缠,欢声浪语。

    他想起往时在同乐寺里守夜时听刺客们谈天,说水部的人向来使黄赤之道,为了窃信杀人在床笫勾魂上颇下功夫。入了水部,那便再不算得雏儿。他又想起水十六第一回去杀人的模样,她性子向来寒峭,那一夜归来后却眼眶发红,一瘸一拐地躲进观音阁后落泪。

    那时他觉得这是件平允的事儿。刺客们笑水部的人快活自在,能鱼水相欢间不费劲地取了人命。金部杀人向来以命换命,水部只需破了身,与人入房厮磨一回便成,轻易极了。

    只是现时金五似乎明白了水十六那夜落泪的缘故,他们都是被拘束着的人,命不由己,情亦然。

    似有一片黑雾蒙在眼前,一切都混混沌沌,如天地未开。金五使劲儿想睁眼,眼皮却耷拉着抬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时而在天上飘,时而撞进漆黑暗沉的海里,有无形的手攥着、碾着、扯着他,要将他五体扯裂,先时觉得冷,而后又热得过分。

    有潮热的气息洒在他面上,金五眼饧耳热,神智不清,只隐约觉得有人抱着他,在耳边低低地唤,“少爷……”

    那声音熟络得很,一时间扯得他心头闷痛。但他说不上来这感觉,只一个劲儿地往后缩,想从昏黯里抽身。那春宵散的劲头着实够大,他不留神吸进了大半瓶,现在头痛欲裂,身上沸水似的发烫,呼出来的气都灼烈得很。那人似乎昏乱了,又哭又笑,抱着他不肯松手,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少爷。

    “我…不是……”金五总算捉回一丝神智,卯足了气力才把这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俩挨在墙边,像软泥般瘫作一块,玉求瑕这回把自个儿也赔上了,两人这时都迷昏了头,热疯了眼,却身子发软,再无厮打的气力。

    他俩都难受,火从脚底一直燎烧到头顶。金五被药沾得多一些,脑壳子遭棒槌敲打似的疼。

    玉求瑕忽地抓住他肩头往墙上掼,眉眼弯得像月牙,用额头磕着他脑袋道。“不,你就是。如果你不是…那我这些年头岂不是白活?下辈子要偿天山门的债…下下辈子……得还天下人的情,只有这辈子能看着你啦。”

    他气喘得很急,看着在笑,眼睛却水润晶亮,墨黑的眸里盈着泪花。“少爷,你就应我一声……成不成?”

    这些话依旧没头没尾。金五听不懂,也没心思去听懂,他咬着牙摇头,汗珠汇成了细流,没入红绢衫里,湿透的金线牡丹花儿贴在身上,热得他难过。

    玉求瑕叹道,“我猜你本是要应的……”金五忽而觉得肩头一松,那人把手移开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却听他笑道,“…但被我亲得说不出话来啦。”

    金五眼瞳缩了一缩,有片阴影忽地覆上来,攫住了他唇舌,把所有灼热喘息堵在口里。

    “……唔!”

    倏时间他懵了头。混沌的脑子里像有山翻海转,遭了晴空霹雳。

    牙关被侵开,舌尖探了进来,在嘴里游蛇似的绞缠,轻挠着内里,激起一串细微的战栗。金五喘不过气来,被堵得头昏眼花。弄情香与春宵散像舞妓们婀娜的玉臂,撩拨,轻抚,摩挲着周身,舐得他难以自抑。

    刺客头脑犯浑,眼前有五六个影子在晃,连那人的模样也望不清。但现下已想不得那么多了,金五只觉得自己头颅似铁般沉,眼前发暗,伤处也一阵阵刺痛,似是随时要昏聩过去。他胸前的伤口压得迸裂似的痛,膝腿发软,身子想要像水一般滑下去,可玉求瑕抱着他,一点儿也不肯松手。

    琵琶小曲儿悠悠地从夜色里传来,倌人们柔媚的嗓音像蚕丝般一圈圈绕在耳旁,两人心如飞马疾蹄般怦怦跳动,唇舌吮弄的水声清晰可闻。晶莹液珠伴着紊乱的气息从下巴淌下来,滴在红衫青服上。金五被浑浑噩噩地按着亲了好一会儿,气都喘不匀。

    那人终于放开他,轻声道,“少爷…”

    金五眯着眼看了半晌,春宵散药效厉害,眼前人影影绰绰,瞧不清颜面,于是他在半昏半醒中执拗地拧头。

    谁知那人笑道,“你不认,我自有法子。”

    说着便又托着他脑袋,轻啄似的在他唇上点吻,初时如细雨绵绵,后来旖旎缱绻,欢合似的在口中深深搅弄。金五被那人折腾得难受,血都冲到脸上,红得发烫,碧眸却涣散而浑浊,望不清物事。他俩凑得近,气息灼热,绞缠交织,撩逗着心思。

    玉求瑕笑嘻嘻地捧着他的脸,认真道。

    “你不认一回,我就亲你一下,亲到你答应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