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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静悄悄的,没了声息。明月从划破的菱格里升上来,凉霜似的银辉洒在两人身上。唯一的响动似乎是他俩心脏的鼓噪声,扰得人意乱。
金五觉得心跳得喘不过气来,被压着的伤处灼热地痛,像有火苗般在贴合的身子里烧。玉求瑕忽地伸手去摸他的脸,手指寒凉,像冰一般,轻声道。
“六年了……我寻了你六年。”
罗刹鬼本应无情,霎时却觉得有针尖儿在心头扎,疼得发麻。他常喝酒,向来是不知醉的,但现在却觉得头脑昏胀,似被灌了几坛棠下眠般醺醉。他未曾想过非但是酒,情也能使人酩酊痴醉。
玉求瑕望着他,墨黑的眼看上去有些湿润。
“我去了天山门,学了刀,总算能来救你啦。他们不让我走,但我终究是溜出来了…我的命还欠在你那儿,就算把全天下的人都赊过一遍,我也是要还你的。”
金五只是怔怔地眨眼,他喃喃道。“…既然如此,那在海津时为何不认?”他嘴唇微翕,玉求瑕没听清,只发觉他身子在发颤,心里又不禁凉下几分,唤道,“…少爷?”
“我不认得你。”金五摇头。“你也认错了人。”
那对青碧的眼里像落了霜,彻骨寒凉。玉求瑕怔住了,倏然想起这人是来刺杀玉甲辰的,方才出的每一刀都直奔要害,显是学了一身娴熟的杀人刀法。
“少爷,是我啊。”玉求瑕有些急了,他抓着金五的手道。
“王小元,你还记得这名儿么?六年前我跑到金府里,从卷棚里跳下来,砸了你个正着,往后你便总爱拿这事欺压我…有一年冬时咱们在引水池上耍,冰裂了,你掉了下去,自此最怕冷天,连一丝风儿吹过来都要抱着手炉打抖……”
这些话听来陌生得很。金五记性出奇的好,不曾记得与这人有如此婆妈琐事。他是怕冷,到了冬天绝不肯接金部的活儿,却不知自己这毛病是怎么来的。
“玉白刀法摧人心神,尤以第三刀为甚。我出过几次,有好多事儿都记不得啦。”那着青官服的人只是凄然地笑,“可是少爷,你的事我刻在心底里,分分毫毫都不敢忘。”
玉求瑕接着道。“有几次我甚至连你的样貌都想不起来了,但在天尊像前磕了百八十回头,总算捉回些头绪…夫人是蒙兀儿人,你与她一般生着碧眼,不过颜色深些。”
冰凉的手指在金五面上缓缓摩挲,可扑来的气息却是温热的。金五不自在地闪了一下,眼睛往旁瞥,床边的立柱里还藏着剑,他得够得着才能杀眼前这人。
“候天楼的刺客皆生着同一张脸面。”
金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很,同时戏谑地朝他笑,“你想过么?我非但不是你少爷,兴许还是亲手血刃你少爷的人。”
那人的脸色倏时变得煞白。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来杀人的,”金五继续凉薄地道,“今夜杀的人没找成,有条肥鱼却自个儿咬了钩。”他勾起嘴角,冷冷发笑,“天山门玉求瑕,我也惦记着你的脑袋很久了,四年。”
说着迟那时快,刺客咬着牙忽地翻身蹿起来,屈膝顶在身上那人的腰腹上!玉求瑕却也是个机警之人,闪得极快,瞬间弯了身用手垫着他膝骨。金五捂着胸口,手往立柱边伸,这人一定想不到自己藏了不止一把刀,而是两把刀,两把剑,为的是能随时随地顺手杀人。
见他如此举动,玉求瑕心里翻绞似的疼,又唤道:“少爷……”
刺客翻身落在石砖上,抄起那被划破的铜面往脸上一罩,冷冰冰道。“我不是你少爷,也没兴趣占这便宜。你是玉白刀客,我是黑衣罗刹,对头冤家,总归没个能善处的道理。”
刀客在红帐子间望着他,秀气的眉已紧紧蹙起,看着泫然欲泣,道。“看来咱俩连最后一样东西也没啦。”
“什么?”
“名字,咱们把名字都给丢了。”
那人澄亮的目光看着惊心动魄,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六年了,再不是王小元和金乌了。少爷,我找到了你,但你还没找到归路。”
玉求瑕把刀往旁一撇,松纹刀滚在地上,落到架床底的阴影里。金五忽而觉得恼火,竟在个要杀自己的人面前扔了刀,除却轻慢,再无缘由。
金五死死盯着他,喝道,“捡起刀!”
“第二刀见血,第三刀杀人,我不能再握刀。”玉求瑕摇头。“王小元没有对金乌出刀的道理,以前如此,现时也一样。”
“我让你捡起刀!”突如其来的怒火汹涌席卷了心头,金五厉声喝道,“我管你是姓王姓玉,我要杀的是玉白刀客,江湖榜上第一!”
身为候天楼刺客,他不能放过这机会。待玉白刀客退入天山门,阻在面前的是冰池剑冢,天山剑阵,因而纵然此时有伤在身,金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要在此与天下第一的刀客交锋一回,赢了能保住左三娘,输了不过赔了贱命一条,划算得很。
只是在下一刻,金五便惊得目瞪口呆。
玉求瑕张开手对着他,神色无虞。“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啊,哪儿都任你刺。”又嘻嘻笑道,“看准了点,方才的准头真不行。”
那人手上无刀,自己只消一刀过去便能了结他性命。明明正是大好机会,金五却觉得自己声音发颤:“…你犯了什么毛病?”
玉求瑕朝他扮鬼脸。“你要我拿刀,我偏不要。你忘了么,少爷,我最会和你对着干了。”
这新郎官打扮的人对自己一口一个“少爷”,听得金五心焦。霎时间他再也不顾心头躁动,手往幔子里探去。
一声脆响,他掐断了竹立,另一把漆黑铁剑在月光里滑出。这回他不敢使刀,因为对面那人是全天下刀法使得最好的人,自己再出手不过是班门弄斧,徒增笑柄。玉求瑕安静地看着他拔剑,剑身在立柱边擦过,发出刺耳尖啸,初时缓,后时疾,而后如雷霆一闪,迸裂而出!
殷红的鸾帐刹那间裂成长练,柔滑地在剑锋前断成数截。罗刹的剑法从来稳而狠准,每一剑都重钧难抵。他一出手便是钧天剑法,武林盟主武无功的定山之剑,如峥嵘巨岳,似崚嶒天峰。
这剑法玉求瑕不是没见过,武无功凭着这剑法威震四海,坐稳盟主位子,却少有人知道他家少爷九岁时就已偷师而成。
玉求瑕忽而有些恍神,过往光景倏时涌上心头——那时金乌正临幼学之年,可烦练武的事儿,听宁远侯家出了个天赋异禀的小公子,武盟的人日日流水般地往厅堂挤,想把他揽进自己门派里。但金乌偏不干,提着剑往院里兵铁架前一站,把各流各派的功法演了一遍,又煞有介事地把其中舛讹挑了个清楚。后来没人敢收他,连武无功也不成,因为金乌只看了一遍就把钧天剑演了三成,人人道此子日后若不是独步天下,就定是个武林祸害,个个都绕着道走。
可现在没人记得他少爷了。金府荒芜,枯草萋萋,墙头外立着几个歪扭的坟包。江湖息生息死,人死名散,谁也记不得锋镝余生的金震,更没人记挂曾有五陵年少,志气凌云。
他若不记得,便再也没人记得那罗刹鬼的真名。
刀鞘挡不住,玉求瑕索性也一齐丢到旁侧。他先前还真不确定这人是他家少爷,见这人除容颜外,身上没半点过往影子,愈套话心愈凉。可现在却不同了,初学刀时他便是与他家少爷对练,若是方才还有所犹疑,现在早已认出了这刺客路子心性与金乌如出一辙。
不是像,而是本来如此!
金五此时可气得够呛,这人连鞘都丢了,赤手空拳对上钧天剑法,显是自负得过分。今儿本是来杀人的,现时却火冒三丈,径直把手上的剑也丢开。玉求瑕不拿刀,他也偏不要拿剑。
拳头倏地攥紧,金五发狠地往对方要穴打去!步移身进,摧齿透骨,拳头如雨点般招呼上来。瞧着是少林拳,可拳眼里却阴毒地藏着枚环镖,打在身上定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扣着两指,指节外凸,每记都迸出全身气力。玉求瑕额边沁出冷汗,慌忙卷着袖去抵。使刀还有些胜算,拳脚他可拼不过金五。
“慢着慢着,我不打啦,饶了我吧少爷!”玉求瑕抱头鼠窜,“你一剑刺死我算了,一拳一拳来,和剜砧板上的鱼有何不同?”
罗刹鬼闷声不响,像扑食猛虎般冲上去厮打,看着无甚章法,实则严明仔细得很,没有半点纰漏回旋的余地。玉求瑕用袖口卷着拳去抵,立时觉得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内劲一直冲到脏腑里,翻江倒海,直让人头昏脑胀。他东逃西窜,从架床上跳到竹梅围屏边,瞧准时机往屏后一闪。
玉求瑕闪得快,金五没躲及时,半边肩膀撞到石屏上,顿时龇牙咧嘴地歪了身子。于是玉求瑕趁机脚尖一勾,扑上去扭住他胳膊,像何罗鱼一样巴着他不放。
两人在地里滚作一块扭打,凶狠得紧,磕在柜脚门扇上,掀得尘土四扬。金五先前不慎撞了一下,肩骨嗡嗡发痛,胸前更是火烧似的疼,玉求瑕箍着他两手,死活不放。
“放手!”
金五吼道,可玉求瑕偏不放。刀客习的是玉女身法,身子柔活得很,像蛇般绞在罗刹鬼身上,且愈勒愈紧。金五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眼前发暗,这人抱着自己的劲儿可够难缠,他觉得再过片刻自己都要被绞出水来。
他俩像无头苍蝇般滚来撞去,碎瓷片扎进肉里,血和汗滴撒了一路。金五拼了命似的要挣脱,从喉咙里挤出几丝骂声,“你他娘的……唔!”
刺客忽而住了口,因为他的眼角瞥见了地上躺着的白瓷瓶。碎裂的瓷片间有粘稠的蜜浆在淌,细细的涓流在月辉里莹润发亮。同时一股甜腻的香卯足了劲头往他口鼻里灌。
金五想起那瓷瓶儿上的字,顿时脸色煞白…是醉春园的人先前在房里放的些助兴玩意儿!
他一眼扫过去,发觉他们方才打闹得厉害,瓶罐碎了一地,什么助情香,海狗肾,夜来春,甭管是抹的,喝的,吸的,全淌在地上。房里浓香浮动,像撩人的手在身上摩梭,旖旎情动,掀起一阵发昏的浪潮。
这儿逼仄,环堵笼着风,浓香扑头盖脸地压下来,像围幛般裹着人,四下里都是交织作一起的弄情香。
似是有人擦燃了火苗,在他们身上燎。先前兴许是一星半点,往后便愈发滚烫炽烈。
金五喘着气,忽地疯也似的挣扎起来,他大吼道,“放手!玉求瑕,你他娘的快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