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与药)念久却成魔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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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约间,他听到了水滴落的声音。

    他模糊地想:那也许是雨,是飘飞的柳绦、金黄的梧桐叶间滑落的雨珠,点滴声漏至天明。年幼时他曾坐在天井下的青阶旁,看雨珠自白茫的空里坠落,打碎在明红灯笼与牡丹纹的雕花窗棂上,清脆悦耳。

    但这声音也许是血淅沥滴落的声音。他恍惚想起左楼主把他缚在刑房里,让他看吊在天顶上的那些遍体鳞伤的人是如何流尽血液而死的。血泊里映着垂死挣扎的扭曲脸孔,他那时茫然地望着那些脸孔,心里似是被挖去了一块。

    终于他感到有温热的水滴在手背上,迷糊中听得有细弱的啜泣声传来。

    原来是泪。有人在他身旁落泪。

    “五哥哥…你何必要救我……?”

    那人呜呜咽咽,握着他的手死死不肯松开。但听她忽而抽噎着道,“我不要你死…你只欠了我半条命,怎么把整条命搭进来了…”

    有人撬开他的牙关往里灌苦涩的汤药,又将他身子摆来弄去。他眼皮如压着磐石般沉重,浑身既疼痛不堪又软绵无力,自然也随着那人摆弄。直到抽泣声忽而如风里细丝般飘忽不见,他的意识又陷入了一片死寂里。

    ……

    金五醒来时头脑昏沉,只觉得似乎有人往浑身各处狠狠打了几锤,脏腑随着呼吸还在灼烧似的痛。

    他眨了眨眼,方才明白自己还活着。此刻他正躺在架子床上,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件单薄的素白寝衣,一边手腕被铁链捆在立柱上。

    金五迷迷糊糊地想:估计左不正来过了,这给他穿白衣服的喜好不仅未变,还要锁着他免得自己再干出些甚么自伤的事儿来。

    这时忽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叫。金五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满脸泪痕的脑袋就忽地凑了过来。左三娘扑上来抱着他不放,抽噎不止。

    “你可总算醒了!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哩…”女孩泪眼朦胧,皱着鼻子往他怀里钻。

    金五眨了眨眼。他刚想张口时,喉中瞬时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令他不禁脸色苍白地咽回了话语。

    这时他方才察觉自己的口、喉、内腑皆如火烧燎般阵阵作痛,口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剧痛之下他只觉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金五缓了一阵,才缓慢说道:“…像…辣椒水。”

    三娘眼里闪着泪花,小声地问:“嗯?”

    金五道:“…你那药…味道…像辣椒水。”

    他的声音嘶哑粗砺,似是风沙刮擦在山岩上,令人不忍卒听。三娘闻言哭得更为伤心,他嗓子遭那毒水灼伤,此刻已然不复原本清亮的少年音色。

    她一边抹着泪,泪珠却不断涌落:“五哥哥,今后我要你好好的…莫要再轻贱自己的身子…我已欠了你半条命和一副好嗓子,其余的再也欠不起了…”

    金五却想:拿一副嗓子换一条人命,倒也划算。

    看来这以自己性命作要挟的举动算是保住了左三娘的命。经此一举,左不正和颜九变看来目前还没有动三娘的打算。但他心中又不免隐隐担忧:与颜九变的梁子已经结下,且此举无异于在明白告知左不正,三娘就是他新的软肋。

    他不过是——已不想再见到熟识的人在眼前死去了。

    金五忽又觉得有些发寒。他想,他活着究竟是为了甚么呢?

    为何他身边的人性命易逝,可他却数度死里逃生?这并非是老天爷给他的眷顾,而是惩罚。上天要他求死无门,偏要他活着时尝尽人间苦痛。

    “我…死了倒好。”金五艰难地道,喉头滚动,口里血腥味越发浓重了。他两眼呆滞地望着绣着花凤的帐子,忽而觉得人生在世乏味至极。

    三娘大哭:“哪里好了!我不许你死,你还要与我一齐出了山门,再去海津看灯节、逛花会,吃酒羹和糖堆儿呢!”

    金五却觉得疲惫至极,他轻轻摇了摇头:“你寻别人去吧。”

    “五哥哥,只要活着…终有一日会遇上好事的。”三娘吸了吸鼻子。

    “我等不到…那,“这四年来…每一日我都想着……怎么死才好。”他的声音沙哑,每说几个字就要剧烈咳嗽一番。三娘想制止他,可他却摆手示意不必。

    “以前在夜里…我会想…多活半日便好,那半日里……咳,说不定会有转机。”金五惨然道,“…但从未有过。”

    他从未说过自己心中所想,此时却一股脑地吐了出来。三娘心中大为不安,却只能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坐着,看他幽黑的眼开阖几次后又虚弱地闭上。

    她忽而想到阴雨连绵的那一日,金五坐在青松下望着遍山红枫,眼里泛着润湿的白雾。天地广袤,他却孤苦如其中一株飘萍,世间一切寒雨阴霾似是都笼在了他身上。

    三娘咬着唇思索半晌,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急切道。“对了,你可死不得!”

    正疑惑于这句话的含义时,金五忽觉指尖一凉,一枚玉佩塞进了他手里。那玉佩上雕着只白兔,怀里抱着朵半开的秋海棠,正是那日在海津相遇的白衣人临别时予他的。

    三娘叉起了腰,鼓着面颊忿忿道:“你还未将这玉佩还与那人,怎么能先随着索命鬼走了呢!”

    金五看了一眼那枚玉佩,良久皱着眉道:“我可没想还……”

    三娘戳着他的鼻尖,嗔怪道。“可你说了要等他!”

    “等不到。”

    “我瞧你当时应得爽快,现在却要毁约么?亏你自认为是言而有信之人,如此轻诺也不怕笑话!”三娘道。

    她发现只要一提到那白衣人,金五就会显出一副颇为心烦意乱的神情。三娘却觉得这副神态要比先前的消沉模样好多了,于是不禁笑道。

    “我知道啦。你见那人武功高强,自己和他比差远了,于是便小肚鸡肠、心生妒意,想拿了玉佩故意不还……”

    金五道:“瞎说。”

    三娘道:“那你说说,你能学得来那刀法么?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你那日看那柄刀都看到魔怔啦。若是往时你定是不屑一顾的,觉得甚么武功都看一眼便会,那日却一反常态。”

    金五有些不耐烦,“…学不了。”

    三娘笑道:“那就对啦,你学不来那刀法,却怎么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我还以为男子汉大丈夫,定不会因为这等事而垂头丧气、灰心冷意,继而发奋图强的。你看世上还有那般武艺超群的人物,你却连和破戒僧交手都得被他打得奄奄一息,你难道不觉得心里羞愧么?”

    金五阴着脸不想说话。

    仔细想来,他确是过于轻狂,时至今日都未曾将习练武艺放在心上。因为何等功夫他瞧一眼就能学会,所以费尽心力去修习武功于他而言就是件蠢事。

    直到那日他方才知道,世上原来有他一眼看不破的人,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也皆是如此!他与那人的武功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对方的刀法千锤百炼,炉火纯青,凭着他的半吊子水准实在追不上。

    这时三娘笑嘻嘻地贴过来道。“怎么样,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而你还欠着人家一枚玉佩。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金五扭过头,抿着唇不愿答话。

    “唉,唉,我的五哥哥怎么是个窝囊废呀。”三娘故意拖长了调子道,“我听说你们武人最爱切磋,平生快事便是能遇到一位旗鼓相当的高手,大战三百余合。我看五哥哥你蔫头蔫脑,不仅打不过姐姐,还不配为个向你混酒喝的无名小辈提鞋。你瞧瞧江湖榜上除了破戒僧外,还有哪个你打得过?若是撞上了那天下第一…天山门出来的玉甚么玩意儿,你岂不是要被打得落花流水,灰头土面?”

    她故意骂道:“你妒忌别人武功好,心里不服,嘴上又说甚么等不到那人…其实心里是觉得惭愧不想见面罢?就你这三脚猫、小菜鸡,怪不得要日日寻死……每日都缩在龟壳儿里,说甚么明日会死,每日却也倒还活得逍遥自在,也不觉得羞羞…”

    金五猛地从床上抬起身来:“…胡说八道!”

    见这人总算打起精神,三娘不禁为自己的激将法大获成功而窃喜。

    她转而牵着他的手,柔声道:“五哥哥,就当这玉佩是你的牵绊成么?每当你不开心了、不想活的时候就瞧瞧它罢,想想你在等着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哩。武功…五哥哥你天资聪颖,甚么不是一学就会?只不过从不肯用心,若你用心了,天下第一也不能奈何你咧。”

    “今后我不再以毒草伤人,所以五哥哥,”三娘的目光带着不安,“你也答应我…好好活着,这样成么?”

    金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把夺过玉佩。他盯着那块玉兔模样的玉石半晌,忽而有些恍惚。

    要他将这玉佩当作念想,真是笑话。

    但望着这枚玉佩时,他忽而又想起那日在海津酒家之上白衣飘扬的那个身影,神采奕然,一刀惊世。乍一见那刀法,他确是心神激荡,久久不平。

    若有一天再见…那时自己也能臻此境界,与那人平分秋色么?金五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已暗自下定决心要去寻找这个答案。

    左三娘微微一怔,因为她分明看到金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浅淡的笑意。罗刹的笑素来是凶狠而锋锐的,但此刻在昏黄跃动的烛火里,他的锋芒却忽地收敛了,似是被春风拂融的冰雪。

    她不禁好奇,凑过去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笑一声,把玉佩收入怀中。“只是想到…终有一日,也许会与那人江湖再见。”

    三娘吐了吐舌头:“你方才还无精打采,说甚么‘等不到’,现在倒可期待起来啦!我记得你前一月才说过:若世上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那便是‘总有一日’。你不是不信这个词儿的么?”

    天下之大,众生芸芸,无人敢说能与旁人不止于一面之缘。但金五却觉得他与那人冥冥中缘分未尽,终究还会再次相逢。

    “就信这一回。”

    黑衣罗刹往床上一倒,闭着眼淡淡笑道。“这辈子…只信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