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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叶落,荞麦花香。同乐寺里林木幽深,秋虫窸窣,左三娘踏着黄叶蹑手蹑脚地摸到法堂前,蹲在直棂窗下。她舔着手指将窗纸捅破了,把眼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
她这几日在寺里闲晃,终于寻到了左不正和金五的去处。听土部的人说,这半月来法堂为左楼主独用。楼主有时会教人入内清扫,取出一大叠带血的绢布来;有时则会让木部的人带上医药,都是些愈伤解毒的药物,于是她便猜测这两人应是在此处度日,结果还真给她猜中了。
三娘透过小孔往里一瞧,只见堂内洒扫齐净,角落里放着个熏炉,点着杜衡和月麟香,暗香袅袅。正中央摆着一张漆书案,案上是笔格、砚山、水中丞,铺着罗纹纸。浅金的日光在树影间隙游动,落在空旷的堂里,细小浮尘在光里粼粼发亮,似观音杨柳枝头洒下的金露。
令人闻风丧胆的夜叉左不正就跪坐在离书案不远的蒲垫上。她今日着一件素白衣裳。平日里的山纹甲与护心镜摘去,夜叉面具也不知所踪,现在的她宛若风里蒲苇,恬淡柔谧,居然不见半点杀气。
“…多少年了?”女子忽而叹息道,“我与你…是有多少年未曾相见了?”
这话里似是蕴着悲凉星霜,常人听了这般哀婉的口气,只会觉得肝肠寸断,甚而要同这说话的人一齐哀毁骨立。左不正没有得到回答,也无人能给她回答。
在她对面坐着一位少年。他身着素白竖领直裰,腰间扎着皂色丝绦,衣上绣着只浅淡的鹤影,似水墨失慎翻倒于其上。只见他的脸甚而要比衣衫惨白,眉眼低垂,目光涣散,不知是醒是睡。
日光清浅地泻在对坐的二人身上,微风自朱门隙缝里悄然钻入,拂动他们雪白松荡的衣袖。墨色鹤影在风里颤战,像是泛起了细小的涟漪。
左不正遥遥望着他,不似是隔着一张书案,像是隔着血黄的忘川,远不可及。唯有此时她的杀气是收敛的,似洗去了腥秽与泥滓的荼蘼。四下里没有恶鬼与刀铁,唯有一处在淡荡日光和飘袅残烟里的方案,两边坐着永不可能再见的人儿。
不知为何,三娘觉得自己心口闷塞,似是落了块重石般。她小心地窥探着堂内光景,屏息抿唇,不敢漏出一丝声音。
此时只见左不正缓缓起身,将手伸向了那白衣少年。纤纤玉指在他脸上游移,似是在描摹他五官的形状。她叹息着、哀婉地道:
“…易情师弟。”
三娘的心头忽而一动。
她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也并不知左楼主钟情的人究竟是谁。有人说那是某位行游江湖的少侠,曾在左不正落魄时施以援手;有人说是位拈花惹草的江洋大盗,盗财又偷心;还有人说那是位神仙儿一般的人物,怀瑾握瑜,冰清玉洁。三娘今日才得知,左不正一直惦念着的那人是她的同门师弟!
但左不正究竟师出何门?无人知晓。
平日凶戾有如夜叉的女人此时忽而现出一派柔情,眼里似是有两泓融暖春水,明媚和煦。她牵着白衣少年执着箭毛笔的手,对他呢喃细语道:“写罢,你往日不是曾投壶赋诗,为立天写过笺子么?”
少年一言不发,却似乎急促地喘起了气,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汗珠。在她的牵引下,他在罗纹纸上磕磕绊绊地写了几个字。
他的手经与破戒僧一战遭了重伤,骨头碎去,伤势未愈。本来是连横竖都写不得的,左不正却硬握着他的手在纸上留痕。这几个字写下来,他眉头发颤地拧在一起,有汗珠自颊边滑下,滴在纸上。
左不正端详着那字半晌。
她先前是温柔而恬淡的,此时却深深地蹙起了眉,一丝狂乱在那柔和的神色里浮现。刹那间,左不正眼里凶光毕现,猛地掀起了纸张,将一案墨砚笔架拂倒在地,又发狂似的将纸揉作一团丢去,叫道:“不对…不对。你和他不一样,他怎会写出这样的字?”
白衣少年依旧垂着头,对她这番狂躁无甚反应,仿佛一具傀儡。
左不正用力地扳过他的脸,死死盯着他空洞又凉薄的眼眸,十指似要撕出数道血痕。然而那躁急不过片刻,她很快又温声软语道:“唉,唉,是我太心焦。易情,你莫要怪师姐。我是夜叉…是恶鬼,今生却也在佛前许过一愿——那便是护你一生一世。纵使索命无常前来,我也不会放手。无人能带走你,你也逃不掉。”
甜腻的话语好似入髓之毒,渐渐渗进听者的骨子里。
那少年的目睫忽地扑颤起来,先前木然而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他嘴唇一翕一合,似是想要勉力吐出甚么字句。
左不正轻柔地问:“你想说甚么与我听?”说着便将身子俯近,作出耐心倾听的模样。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勉强从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举动,也教他顿时冷汗涔涔、面无血色。
但这个字却让左不正先前看似温和的笑结上了冰霜,因为他说:“…滚!”
刹那间,夜叉双目如电,她那杀人如麻、拧下过无数人脑袋的白皙两手射出,一把扣住了少年的脖颈。她力道强横,三娘甚而觉得自己听到了五指收拢时咯吱响声。
左不正笑道:“我忘了,你有时倒是调皮得很,不管教一下可不成。虽说管教你也未必有用,但也未必就是无用的。”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
那是“忘忧”。三娘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瓶中盛的是她调制的毒,能使人神志昏沉,长久用来甚而能令人记不起过往,左楼主先前向她讨了去试毒。但她未曾想过——这毒是用来试此人的!
见到那小瓶,先前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神智浑噩的少年的眼里忽而掠过了一丝惊惶,他的胸口在微弱而匆促地起伏,似在强烈抗拒着。
但左不正可不愿放过他。只见她一手掐着那少年的脖颈,另一手忽地重重击上他的腹部,趁他因疼痛咳嗽之时将瓶中毒水硬倾入他口中!他呛咳着想要吐出来,可左不正捂着他口鼻的手好似冷硬的铁,怎么也挣脱不开。
左不正依旧冰冷地笑着。“还不够。”于是又捏着他的下颏,稍一用力就脱了臼,将余下的整瓶药都给他强灌了下去。
“忘忧”原本由毒草制成,使多了伤身。待女人放开手时,他一头倒在冷硬的地砖上,头晕目眩,只觉得涕泗止不住地往下淌。喉中胃里似有万蚁噬咬,干呕时涎水酸水混作一块,最后呕出些血丝来。他昏昏噩噩地望着自己吐出的血,竟想不起为何自己会如此难受,以至于在此处苦苦受痛。
左不正把狼狈的他拽起来,用帕子细细擦去他的眼泪涎水,低语道:“你甚么都不用想…只需永远待在我身旁。既不用去风雨里杀人,也不必手上沾血,只消像这般坐着陪我说些话、写些字儿,难道不舒坦么?”
她将他搂在弯弯的臂膀里,似一座牢笼般将他圈起。
白衣少年垂着头喘气,这回从口里泄出含混不清的音节来,似是呓语,又似是呻/吟。左不正眉头一皱,按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嘴。没想到这少年在方才倒下时故意往案上磕了一回,硬是把半颗牙磕了下来,按在舌下。此时他一张口,便将那混着血的牙当作暗器猛地吐出,直向左不正射去!
同时少年趁她闪躲的间隙,将脑袋往地上案角重重捶去,直撞得头破血流,方才使得神志清醒了几分。他跌跌撞撞地挪到花梨木椅旁,把白衫衣角垫在直牙条和椅腿下,使劲儿一扯将净白衣衫撕破,露出里面的漆黑单衣来。
“我…不是……易情!”
他嘶吼着道,血从额头上滴答淌下,砸在一地笔纸里。当他说出这话时,先前空洞而涣散的眼里骤然迸出灼亮的光芒。
那他是谁?
连他自己也答不上这个问题。记忆早已随风而散,只余他一人茕茕立于世间。但他很肯定一事:他不是易情。不管外表再怎么相似,他也不是左不正想要的那个人。
因为左不正的缘故,他恨极了白色。她当他是白鹤,却不想他是漆黑的乌鸦,既非供人玩赏的珍禽,也不是脱尘独世的仙鸟。
目光触及到那抹黑色的同时,左不正两眼眯起。她沉默半晌,忽而放声大笑:“金五!地狱本无门,你何必要来闯?你若要听我的话,世间富贵荣华,我左不正如何给不得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人能忤逆你,这有何不好?”
她先前的温和柔顺瞬时不见,笑声尖利而豪狂,戾气如狂风骤雨般猛然席卷法堂。
金五瞪着她,眼里似有最炽烈的火焰在翻腾。
他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他与左不正在刀山血雨里相斗。她恨他不是易情,而他也恨她毁了自己一辈子。寻常人尚且有浮生七十载,而他未至弱冠,便已尝遍人生大悲大苦,年岁凄凉。
于是金五斩钉截铁地回她:“这里——就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