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与药)流芳易成伤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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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房中点着一昏烛火,黯冷橘色在斑驳土墙上氤氲摇晃。墙上布着令人脊背生寒的尖刺铁环、锒铛,边角里堆着杨榆木棍和炭火条,又杂乱地扔散着些黑红相间的钢钉竹片,显是用过几回。

    时值深秋,房内气息干冷萧瑟,几声气若游丝的呻/吟使人更添寒意。只见一条细股麻绳拴在梁上,将一身着赤色胝衣的年迈僧人的脚踝高高吊起。那僧人遭五花大绑,头下脚上,底下置一口大缸。

    缸内毒液方才煮沸,正汩汩冒泡,蛇蝎肢片在其间不断翻涌。若老僧将头垂下,那么颈子将会没入一缸毒汁里,因而他只能费尽全身气力将脖颈挺着。

    他已如此被倒吊着、挺着脖颈过了一日夜,面庞紫红,青筋暴起,又因仰面吸了许多毒气,此时七窍皆流出黑紫血虫来。即便如此这老僧依然双掌合十,念起大涅槃经来。

    “善男子。云何菩萨摩诃萨梵行…善男子。菩萨摩诃萨住于…”

    老僧念得抖抖颤颤,又有气无力,直听得左三娘打瞌睡。

    候天楼主让她调制些毒药杀了此人,她玩心大起,便搬了张板凳看着这老僧何时撑不住一咕噜坠入毒缸里。没想到此人好生坚持,顶了一日一夜都未能遂了三娘心意。

    三娘打着呵欠,歪着脑袋看他,随即笑容满面道。“喂,老头儿,你不打瞌睡么?只消低个脑袋便能美梦一场,可快活啦。”

    老僧道。“何止一场美梦,老朽若是垂首,便会长梦不醒。”

    他头底下的毒缸光是冒出气来便能教人七窍流血,若是整个脑袋浸入又会如何?常人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不一会儿,老僧又缓缓念道。“…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

    三娘听了,不住格格笑道。“照你这么说,人人皆要死。不如早死早快活,免得吊在此处活受罪。”

    老僧停了念经声,睁开一对枯皱的眼看她。“此言谬也。多生一刻,自然与早死一刻有所不同。朝菌蟪蛄纵不知晦朔春秋,还不是依然存于世间?苦…苦又如何,娑婆世界,自然要受尽烦恼,避不得十恶八苦。”

    少女笑道。“…我以为只有儒道惜时怕死,没想到你这佛家秃驴也怕得很。”

    僧人见她容颜妍丽,恰如含苞春花,心肠却毒辣如蛇蝎,不禁叹道。“姑娘年纪轻轻,竟已涉入魔罗之道,无慈无悲。”

    “‘慈’为何物?‘悲’为何物?这两个字儿我倒会写。”

    三娘道,捉起一旁的杨木棍在地上划了几笔,歪扭写出“慈悲”二字来。

    她常听别人说左不正无心无情,无慈无悲。在她心里,“慈悲”便是犹豫温吞,畏然不前,对于以杀人营生的刺客而言最为致命。

    老僧见她冥顽不通,摇首道。“大般涅槃经有云,‘为诸众生除无利益,欲与众生无量利乐’,即是慈悲。体察众生苦乐,救苦难者,方有慈悲。”

    三娘点着下巴喃喃道。“那我便没有这‘慈悲’啦!”

    有又如何,无又如何,在她心里这是无所谓的物事。

    “姑娘既通晓医理,为何不用于救死扶伤?”老僧看了一眼毒气满溢的大缸,摇首叹道。

    三小姐道。“救死扶伤有甚么好玩的?无论何人毒入骨髓,都得撕心裂肺,这才好玩儿。”

    “怪不得常人言候天楼中人皆无心无情…”老僧喉头滚动,发出沙石刮擦般的笑声。“…贫僧今日得见了。”

    这话令三娘有些不快,她见老僧虽被倒吊在空中,却依然神闲气定,似是对即将临头的死期毫不在乎。这让她心里隐隐想起了那位无论她使什么法子都奈何不得的黑衣少年,遂一时意乱起来。

    她蹦跳着来到僧人面前,扳着他脑袋问道。“若我没记错,你是广德寺住持固灯,是被姐姐抓来此处的,不错吧?”

    广德寺坐落在盘龙山东南麓,石木寺殿气势恢宏,飞檐凌空。三小姐曾在清幽密林里瞥见过寺殿一角,不少少林子弟在林中借鸟兽虫鱼之姿修习身法。

    老僧叹道。“贫僧确是固灯不错。左不正果真只行歪门邪道之事,想借盘龙山三十六寺将流众吸归候天楼,借此压下赵士选屯军。贫僧不应允她,她便要取贫僧性命。”

    这些朝廷事务听得三娘一愣一愣的,她心里觉得无趣,赶忙打了僧人两个嘴巴,嗔道。“说些好玩儿的事来,我才不想听这些皇帝呀庙堂的鸡毛蒜皮呢。”

    固灯摇摇晃晃,忽而从喉中喷出一阵嘶哑笑声来。“可惜呀,可惜!左不正终归不能得逞。纵使固灯身死,广德寺还有‘坚’字辈一人,‘心’字辈二人。你可听说过‘破戒出食三百刀,刀刀更朱袈裟衣’?那人便在广德寺中。”

    三小姐对江湖事知之甚少,摇首道。“甚么‘泼戒猪食’,未曾听过。”

    固灯哈哈大笑。“——破戒僧演心,江湖榜上第十,你看你们候天楼究竟能奈他几何!”

    三娘不想再听他言语,也觉得这老头儿再说不出什么有趣事儿来,便取了把刀径直割了绳子。只听扑通一声,老僧坠入毒缸中,霎时间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自缸里爆裂开来!先是沉闷却轰然能比惊雷的啸声,再渐渐地沙哑奄息下去。

    只半炷香的功夫,固灯的赤红胝衣便卷着溶烂的骨肉浮上缸面。左三娘静静地瞧着那惨状,不知为何却觉得无聊烦闷至极。

    “江湖第十,很厉害么?“

    她撑着下巴,不禁出神地喃喃道。

    几年来她未曾出过山门,竟也对寺外之事一无所知。

    ……

    这日左不正来寻她时,三小姐才方调了些麝香、三七混着芦荟汁抹在面上。金五那日打了她一拳,瘀青未消,使得她只能每日忍着痛涂些消淤草药,再用绢子把眼窝裹上。

    左不正进了房门,这位被称作“夜叉”的楼主不论何时都身着一身山文甲,冰冷肃穆,每动一步便发出金铁声。她一对风情万种的水杏眼微微一沉,细细盯着三小姐面上裹着的绢布,冷冷问道。

    “三娘,是何人伤了你?”

    左不正一开口便有如黑云压境、寒冬凛至,字字令人心惊肉跳,使得三娘不禁浑身一颤。

    “是三娘自己顽皮,被树果砸到啦。不过一点淤伤,几日便能好。”三小姐笑着答道。被金五打的事儿在她心里可谓一桩屈辱,她不愿抖予左楼主听。

    左不正俯身细细摩挲她的面庞,怜惜道。“是哪棵树?哪只果子?竟伤了我的好妹妹,一会儿我便让人砍了去作柴薪。”她语气虽温柔婉转,却隐含着斩钉截铁的冰冷。

    三小姐一吐舌头。“我不记得啦。”

    “那全砍了便是。”女人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慈爱道。“三娘,你可是我最最宝贝的妹妹,尤其是这张脸,犹为让我爱怜。若是伤到分毫,便足教我寝食难安,昼夜心悸。若有人伤了你的颜面,我定会教他尝尝剖心摧骨的滋味,还要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姐姐莫不是只中意三娘这张脸?”少女咯咯笑道。她此时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若此时她告诉左不正打自己一拳的是金五,那么那小浑头还不得被“夜叉”左楼主百般折磨?自己倒成了这讨厌鬼的救命恩人了。

    左不正大笑。“脸中意,人也中意!”

    她直起身子,在房中踱了几步,忽而道。“…替我制些药来罢。”

    “什么药?”

    “依着老方子。曼陀罗再下重一些。”左不正说,“最好能摧人心智,让其迷颠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往何处去,七情六欲皆散去。”她目睫闪动,面上忽地泛起倩丽红云,心醉神驰道。“我要以这药试一人。”

    三娘一听便笑道。“好姐姐,你不如去地府寻些孟婆汤算了。真要去七情六欲不如剃发出家,在佛前跪拜百八十回,哪有这般神仙方子?不过次一些的方子倒有,能让人神思恍惚如坠云雾中,昏昏睡去,长久用来也能使人迷糊,再不记得过往究竟发生何事。”

    她自柜里瓶罐中挑了一个青瓷小瓶,递给左楼主。“喏,我叫它‘忘忧’。虽说是慢毒,可姐姐使时可要注意分量,下重了可要伤身子的。”

    言罢三小姐忽而拍手笑道。“我忘啦,姐姐要下毒的都是些杀千刀的酒糟汉,那便不用顾忌分量,尽管下便好。”

    左不正勾起唇角,现出一手接了那“忘忧”小瓶,搂着她悠悠道。“还是三娘最知我心思。”

    见左不正笑逐颜开,三小姐不禁好奇,牵着她的手问道。“姐姐是要用这药去试何人?”

    “夜叉”出手向来冷硬无情,不留余地。左不正心里有一番手起刀落的快意泼辣,经她审讯之人往往活不过半日。此时竟想到用慢毒去慢慢折磨人,这可让三娘小吃一惊。

    女人微微一笑,笑容甜蜜,却让人禁不住毛骨悚然。“一个不识好歹的小子。”

    她将手指在桌上来回点动,发出铿锵金铁声来。“唉,我爱他几分,他便要伤我几分。若要今世都锁着他,便得下一番大功夫才是。”

    “听姐姐如此说,那人想必相当惹人嫌。”三娘笑道,不知怎的心里却记挂起那随性妄为的黑衣少年来。

    “三娘。”

    候天楼主忽而唤她名字,随即缓缓俯身,将一对冰冷的手搭在她肩头。

    少女与这一身甲胄的女人四目相对。左不正的眉目极美,有如争妍怒放的牡丹。但她的眼里却似有着一道森冷深渊,云昏雾翳,散漫出动人心魄的寒意。

    左不正温和笑道。“你可曾见过…金五其人?”

    冷不丁提到这个名字,三娘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赶忙定了心神,展露笑颜:“候天楼刺客甚众,我怎能一一见过?何况‘金’部的人成日在外打打杀杀,三娘更不可能得见啦。”

    不知为何,她感觉此时若是承认他们二人曾见过面不太妙。

    而这预感的确应验了。

    “那便好。若你动了他…三娘,即便是你……”

    左不正笑眯眯地松了手。三娘顿时发觉自己肩骨似是被轧碎了般抽抽剧痛,不禁低声呻/吟。此时候天楼主凑近她耳旁,轻轻地、温柔地说道。

    “…我也会将你碎尸万段、千刀万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