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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觉间,群英会后已过了三日。
这一日耍蛇人找上了王小元。
少年仆役方从歇脚的客栈处出来。他挖了几日的墓穴,又忙着帮三娘照料伤者、置办些谷食纸钱,此时已是累得不可开交、耳鸣目眩,因而当耍蛇人亲昵地贴上前来,嚷道“王兄弟”时,王小元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
他有些狼狈地稳住身形,掸了掸衣摆尘土,哭笑道。“这位大哥,您怎么得闲来看我啦?”
照常理而言,耍蛇人此时早应云游卖艺去了才是。以丐帮势力要挟他们这群戏人的银元宝和铜孔方早已不在,这耍蛇的汉子此时可谓自由身,无甚在此停留的必要。
谁知耍蛇人一脸悲怆,干抹着眼泪道。“王兄弟你有所不知,群英会那夜小的本将装蛇的背篓放在高台帘后,不想竟被打破,里面的蛇全都溜了个精光。这下小的可丢了饭碗啦。”
王小元回想起那夜高台对峙的情景,心中暗暗感谢他这背篓里的蛇游走出来扰乱了黑衣人心神,若非如此当夜他和玉甲辰都得当弦下亡魂了。但他不敢将此话说出口,只哈哈傻笑着蒙混过去。
“那背篓莫不是遭了王兄弟的刀才破的吧?”这时耍蛇人眯细了眼看他。
“怎…怎会!我也不知那时发生了何事…”王小元忙急急否认道。
耍蛇人叹道。“唉,唉,小的自然信得过王兄弟,只不过小的对江湖之事了解颇浅,故要来请教一下。”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取出一枚黑石给少年仆役看。“王兄弟可曾见过这枚物事?”
这耍蛇汉子手上正拈着一枚漆黑圆润的棋子。
若说此棋与寻常棋子有何不同,却又教王小元说不出来。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颗随处可见,应落在棋盘上的普通物件罢了。
“这枚棋子落在小的的背篓内,因而小的便想…这莫非是有人以棋子打破了那背篓?其后小的又在庄内寻了寻,发现地上还有一枚。”耍蛇人擦着冷汗道,又从怀中摸索出另一枚黑棋。
于自己生死攸关之际以飞棋打破背篓,且能让位居武林之巅的黑衣罗刹、独孤小刀毫无察觉,可见此人功力之深厚,技法之精妙。
王小元一时间神色微凛,他赶忙将那两枚黑棋取过,却觉手腕一沉。这棋子看来与常物无异,却沉甸好似一块儿重铁,光是以两指拈着便要费尽心力,足见其异常。
他将那两枚棋子翻来覆去地看,竟皆在底侧发现了标记。
如意纹!
一时间少年仆役寒毛悚立。
他深知这纹样意味着什么。早在离开金府之前,武立天便来告知过他当今天下局势:朝廷被已候天楼为首的黄天道、罗道教等邪派包围,江湖早已被横邪恶人搅起一阵腥风血雨。
而其中便有一群恶人烧杀劫掠,最爱戮害百姓,令世间闻风丧胆。有人说他们着黑衣夜行,来去无踪;有人道他们将福瑞如意纹于身上各处,却行惨无人道之事。
王小元双目圆睁,他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会儿,方才咽下一口唾沫。此时他只觉手脚冰凉,执棋的手瑟瑟发抖。
若有两枚棋子,这便绝不是巧合。他记得那夜与黑衣人对峙时先是有什么物事打破了装蛇的背篓,又有人在他出玉白刀第三刀时偏开了刀锋。若一枚棋子破篓,一枚错刀,这倒也说得通。
只是武立天曾告诉他:如意纹是候天楼的标志。这便是说那夜出手相助自己的人——
——是候天楼中人!
想到此处,王小元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他将那两枚黑棋往手里一攥,转而对耍蛇人道。“大哥可能把这两枚棋子交予我?”
对着面露不解的耍蛇人,少年含糊笑道。“有些事…我想先去一探究竟。”随即便快步行开。
不知怎地,此时的他突然记念起一句话。
那一夜独孤小刀所言不假:世间本就是黑白善恶自难辨,浊泾清渭更无分。
一直以来当作江湖前辈敬重的独孤小刀成为奸贼同党,于生死攸关间救助自己之人竟是自己素来认为是恶邪的候天楼中人。
世事无常,人也无常。以无常之人去度无常之世,究竟能作何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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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英会四日后。
“你说……究竟是有何处不像?”
小天井处漏下一点清亮日光来,匀匀洒在石桌上。只见有一浑身漆黑的人正坐在凳上,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躁乱在石桌上点着。他面上戴着暗青色的罗刹面具,乍一看宛若凶鬼:此人正是曾在钱家庄现身、与王小元对峙过的那位黑衣罗刹。
而这黑衣人此刻正托着脑袋,苦恼地再度喃喃道。“到底…是有何处不像少楼主,才教那白衣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原来他一直记挂着少年仆役说他“并非黑衣罗刹”一事。他自认为自己已模仿得有十成相像,怎知露面不一会儿就被揭了个底朝天,于是心中甚为不快,以至于在此生起了闷气。
这时忽地伸来一只苍老遒劲的手,五指一抓便将他脸上的罗刹面具摘了下来。
独孤小刀捋着花白胡须立在他身旁,盯着黑衣人面具下的脸半晌,方才缓缓点头道。“光是外貌的话——的确极为相像。”
那是一张眉目英朗的少年面容。由于常年不见光,那张脸透着失了血色的苍白。但见黑眸暗笼轻雾,好似墨云翻涌;唇角常向上点提,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来。
黑衣人把面具从老人手上抓回,嗤笑着问道。“你与少楼主打过照面?”
“见过。”独孤小刀答。
“那么你倒是说说,我与他究竟有何处不同?”
老人闭眼思索半晌,终于悠悠道。“何处都不像。”
黑衣人怒道。“你方才不是还说这张脸像的么?”
“皮囊相似,内里却千差万别,又怎能称‘像’?”独孤小刀似是颇为愉快,沉着嗓子发笑道。“还有两点——你说的胡话倒要比他多些,人也要杀得多些。”
天井里回荡着他俩的言谈声,除此之外似乎还听得雨点扑簌而下的“滴答”声响。原来是石桌上正放着个方割下的人头,面皮翻起,血肉模糊,那雨声正是血滴落于地的声音。
再一看庭内横七竖八地倒着的数具无头尸首,遭血染得黑红的石缸小池,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这黑衣人又闯入别人家中大开杀戒,无论男女老幼都不放过。
望着那端摆在桌上的人头,黑衣罗刹叹道。“从死人头上剥的面皮也是死的,下次得生剥才行。可惜这家里已找不得一个能生剥面皮的人啦。”
他拎着鲜血淋漓的脸皮瞧了一会儿,摇着头将其丢开。
见他如此举动,老人眉关紧锁。“颜九变,你每变一张脸都得杀一人,可真是麻烦得紧。”
独孤小刀将这黑衣人唤作“颜九变”,而此人也的确并非传闻中的候天楼少楼主黑衣罗刹,而是楼中四护法之一 ——堪称“一人九面笑,无人识朱颜”的颜护法!
颜九变最善易容,虽名“九变”却绝不只能变九张面。不管是鹤发老翁、壮实汉子,还是妙龄少女、学语孩童,不管何人皆能变。无人得知此人是男是女,只知这得一手好弦线,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又生性残忍,最爱见血。
黑衣人却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也不尽然,若是见了中意的眼、鼻、耳,我便会取来好生保管着,下次还会再用。”
老者默然不语,待颜九变将手上鲜血在尸身衣物上拭净后方问道。“你刚才那少年面目…也是从何处剥来的么?”
颜九变将罗刹面具往脸上一套,遮住了他戏谑的眼神,只留一对闪着幽幽青光的鬼目。
“不,那是我真容。”
他语调轻浮,却说得意味深长,隐有夸耀之意。“你觉得如何?楼主倒是颇为中意我这面目,尤在床第之欢时。”
老人不置可否,闭眼笑道。“若她真中意你,为何你当不得少楼主?”
颜九变似是骤然噎住一般,咬牙切齿半晌,方才缓声道。“楼主所要的不过一张面皮罢了,黑衣罗刹也是如此,若不是他极像楼主已故旧情,又怎能爬得上少主之位!”
他心中对那黑衣罗刹惦念颇深,方才扮作他的模样四处横行杀人。又因想见那能与少楼主比肩的玉白刀客一面,方才到了钱家庄来。
“老朽倒是听说…”独孤小刀道。“候天楼中的影卫皆生着同一张脸面,不知这是否为楼主喜好?”
“不错。上有所好,下有所应。”颜九变冷笑,“你不也见过黑衣罗刹真容么,楼主爱的正是那副皮相。”
老人不禁回想起三年前曾见过的那副面容。那时他与黑衣罗刹相对而坐于峭壁岩洞中,洞外风狂雪噪,白鸷连天。一手拄刀的黑衣少年伸手缓缓取下面具,那一刻独孤小刀看到的是——
“他——全无感情。”
老者一边回忆着黑衣罗刹的面容,一边对颜九变喃喃道。“即便残忍如你,尚且有因伤人而喜乐的心情。而那位少楼主目光、脸色皆是一片空茫,对,只可用‘空’一字来形容。”
三年前他见到的那位黑衣罗刹,其人有如一具空壳般。既不会因伤人取命而动容,也不会为世事无常而喟叹,就好似深不见底的枯涸古井,无悲无喜,无爱无欲。
独孤小刀一见他那对幽深冥宁的眼眸便顿时了然:此人心已死去,独留一具凡躯在人间。
“想来此人若是精心钻研武艺,定能臻至常人难步之境。”想到此处,独孤小刀喉头滚动,沉闷笑道。
“老朽常觉自己心中杂念甚重,碍了出刀。不想这小子心头空空落落,一念也无,正是多少名家好手众生所求的‘空茫’之境。”
颜九变却冷冷地哼了一声。“甚么‘空茫’之境?你可知楼主当初给他强灌了多少药、又杀了多少人才能摧其心智?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被折磨得痴傻了罢。”
他说得咬牙切齿,却又隐隐透露出一点残忍的喜悦之情来,甜甜腻腻,似是对话中提起的人颇为思慕乃至于发病扭曲了一般。
“不过…有一事的确不假。”黑衣人话锋一转,忽道。
“此人确有习武之才,即便称作是惊才绝艳、冠绝凡尘也不为过。你定也听过有关他的江湖传闻。”
言谈间,不知觉阴云已密布于空,将日光密密遮去。细如针的小雨随着惊雷一同洒下,将地上鲜血淅沥洗去。倏忽劈来的电光刹那间将两人的面庞映得惨白,一股森寒忽而席卷于天井中。
但听这黑衣人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
“黑衣罗刹其人……”
“…‘翻手为云覆手雨,一步棋杀十数人’!”
——
〈卷二 鸷鸟不双·藏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