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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黑衣人的周身似是遭风吹霜打般震了一震。这般反应可未逃过少年仆役的眼睛,王小元径直肃声道。
“不错,世上无一人得见玉白刀客真容,只需戴上斗笠、穿件白袍便能冒作玉白刀客,你会质疑我是真是假也是情有可原。可你不也如此么?”王小元厉声道。“只需戴上罗刹面具,谁都可以扮作黑衣罗刹。”
黑衣人凝神听他所他所言,半晌忽而放声大笑。“看来你脑子也不算太坏,竟能想到这一步!”
他抬手敲了敲脸上面具,忽又以难以置信的夸张口气说道。“只可惜你问错人啦。竟问我这般作恶多端的人是否是天下最恶的黑衣罗刹?当然是,自然是,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即便不是,我也是怙恶不悛的大恶人,不知这个回答可能让你满意?”
这黑衣人出手有何等残忍,少年仆役早已领教过:不仅轻贱人命,还以屠戮乡民为乐,论罪过的确无人能及。
但方才发问时黑衣人在那一瞬间似是因心神动摇而发颤的动作,却也深深地烙在了王小元眼中。
待笑够了,黑衣罗刹忽地沉声问道。“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王小元长呼一口气,平静地回望着他。“我隐约觉得…你不是他。”
话音方落,一阵尖利大笑忽如惊雷般从那青面獠牙之后爆裂开来,这笑声里透着三分阴险、七分残酷,让人瞬时倒竖汗毛,不禁联想到寒鸦鸣啸。
“我不像‘他’?”黑衣人一挥手掀起漆黑斗篷,狰狞的罗刹面具上一对泛着幽绿光辉的凶眼死死盯着少年仆役,他一字一顿、重重问道。“是哪里不像?我浑身上下有哪一处不像黑衣罗刹?”说到后来,他语气已是凶狠入骨,似是随时要扑上将王小元碎尸万段一般。
“是这个面具?”
“不是。”王小元摇头。
“是这身黑衣?”
“并非如此。”
“那么是语调、口音,还是动作的姿态?”
“是我杀的人不够多,还是手段还不够惨绝人寰?”
少年仆役默然地摇起了头,其间似乎还挟杂着一丝悲悯。面对极力要说明自己是“黑衣罗刹”的黑衣人,他在心中不禁为这可悲又残酷的人物发叹。
见自己被再三否认,黑衣罗刹发狠问道。“那究竟是何物?我到底有何处不像,才会教你如此生疑?”
“何处都像。”王小元认真地回答。“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像黑衣罗刹的人物。”
外表自不用说,身着一袭黑衣,头戴罗刹面具,无论谁都能一眼认出此人就是江湖传闻中的黑衣罗刹。论心性残忍,此人也不比小元听过的说书里那些烧杀劫掠的候天楼中人逊色半分。
但似是有一股模糊的念头在少年心中旋动,就连王小元自己都不知这个念头是如何生出的:此人并非黑衣罗刹。
对面的黑衣人仍在死死咬住这个话题,似是对此执念颇深。“既然你也觉得像,那为何还要如此作问?”
少年仆役沉默半晌,忽而道。“…就如同幻戏一般。”
“什么?”
面对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话锋转变而不知所措的黑衣人,王小元仔细地向他解释道。“喏,你今夜也应该看到了钱家庄的幻戏,像是撒豆变龙、种梨即得、牛首换马啦,都是再精彩不过的幻戏。”他描绘起那番如梦似幻的情景时忽而兴致高涨,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展露出一派少年心性来。
黑衣人不耐烦道。“这又与先前的话题有何干系?”他几是恨得咬牙切齿,手指不住发颤,可惜先前缠在手上的弦线已被王小元刀气震断,不然他此时非得杀得一两人来平息心头躁动。
“自然有关。你想想看,幻戏再怎么栩栩如生,终究不过一场空梦。”少年仆役笑道,持刀的手一刻不敢怠慢地指向黑衣人。“有些人也是如此,外观内里再怎么相像,到头来也不过是作场幻戏,虚渺非真。”
刹那间,一股尖锐而冷腻的杀意忽而似箭矢般向王小元直直射来!少年转瞬间回想起了弥漫在庭中的曼陀罗香,这杀意也有如那股腻香般缠绵缱绻,却息息带刺。只可惜他方才已承受过独孤小刀泰山压顶般的气魄,黑衣罗刹这杀气此时反而如同小巫见大巫了。
“你是说……我不是…黑衣罗刹?”
黑衣人的话中难得一见地带上了颤音。这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终是心旌摇动了。
此时王小元略略松了一口气,但精神依然紧绷。不知觉间先前出刀时的苦痛忽又爬上身来,他眉头一跳,悄悄按上了碎痛不已的右手,依然故作轻松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否为黑衣罗刹于我而言无甚分别,因为此刻在我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一位十恶不赦的食人恶鬼。”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庭中无人言语。独孤小刀背着手默然无语,玉甲辰则是从方才起就呆若木鸡地眼观两人言语,不知该如何是好。黑衣人立在檐上,似漆鸦般一言不发地垂头望着台上的白衣刀客,罗刹面上深邃的眼洞里森冷幽光毕现。
“我本想杀了你。”突然间,黑衣人喃喃道。“现在我改主意了。”
王小元忽地脊背发凉。
“杀了你尚且不够,要一弦一弦将你剔肉除骨,脔割、剥皮、斩首,再将残滓抛予白鸷吃尽。把你吊在洞顶,待血沥尽再绑系于车轮上,从山顶一路滚到山脚将血肉碾在泥尘里。”黑衣罗刹恶狠狠道。
“待你想好杀法了再告诉我。”少年仆役逞强笑道。“在此之前切莫杀错了人。”
出了那玉白刀第三刀,他已是心力交瘁、神思涣散,却又生怕自己在众人面前倒下,便一直咬着舌侧逼自己再多清醒一刻。
黑衣罗刹冷笑道。“这你可由不得我。要杀谁、怎么杀向来是我自个儿做主。”
“倒是你……”黑衣人话锋一转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想告诉你一事:不论是真是假,只要顶着玉白刀客的名头现身世间定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至少候天楼从此绝不会对你甘善罢休!”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自己追杀到底了。
王小元从未想过——他冒用玉白刀客本怀一片好意,只想借此机会拆穿钱家庄收敛乡民钱财的骗局,没想到却惹出了候天楼一派势力。到头来乡民死伤无数,钱财已无多用,反倒给自己的江湖路途添了几分凶险。
他不禁有些头晕目眩,迷离间似又有一个苍老声音在耳边盘旋。
【“你可知玉白刀客的名头有多重?”】
少年仆役想,现在他总算明白了。重胜人命,更比天高。
天下第一的名号背后,恐怕是八方门派尔虞我诈,朝野武人以命相争。谁都想做天下第一,称雄武林,其间免不了流血争斗,玉求瑕能坐稳这个位子可说是不知付了多少血汗辛酸泪。
那么,今夜这些乡民皆是为了自己这儿戏一般的举动而丧命?王小元颤抖着环顾四周,只见一地鲜血横流,不少百姓已被黑衣人的夺命丝弦削去了脑壳,寒凉尸首黑压压地一片密布于地。是不是有哀声自尸堆中细细升起,又似被掐断了般飞快消失。腥气浓而不散,笼压于庄中。
他再看一眼高台的一侧。天罡桩已被刀削断,柱子歪斜地捅了窗纸夹在雕花窗棂上。石盆中桂枝折落,泥里混着血浆——铜孔方方正而僵硬的脑袋就挂在枝头,应是被黑衣罗刹的弦线扯牵过来的。银元宝也身首分离,他身躯肥重,头却格外萎小,至死也未能再睁开那对泛着精光的小眼。
即便这两人皆是讹人钱财的贪利之徒,少年仆役此时也不禁心痛不已。人一死便再无高低贵贱,所有不过一抔黄土。如此想来,与黑衣罗刹相比,即便是视财如命的银元宝、铜孔方二人在这时的王小元看来也并非那么罪不可赦了,他甚而觉得这两人有点势利得可爱了:虽说设了场骗局,却也真大费周章邀了些戏人前来演戏。
但现在他们也死了。如果说这是恶有恶报的话,那么那些无辜遭毒手的民众又该如何解释呢?王小元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最后向黑衣罗刹递去一眼。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哼,是否作答要看我的心情了。”黑衣人冷冷哼了一声,转到一半的身子却停下了。
王小元仰着头看他,问道。“你究竟在找谁?”
黑衣罗刹一顿,继而加重了语气沉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在找的真的是‘玉白刀客’么?”少年仆役扶上了垂纱斗笠,将帽檐压低了些,两眼却不肯丝毫放松地盯着那两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还是你们在通过‘玉白刀客’寻找着某个人?”
不知怎的,直觉告诉王小元,这位残忍不仁的黑衣人似是在寻觅着某人。即便是站在自己面前时,这黑衣罗刹也未尽全力,似是神游天外、又似是心不在焉,仿佛在留心是否会有人出现一般。
直到方才少年仆役戳穿他也可能是假冒的黑衣罗刹一事时,他才终于对王小元扮作的白衣人产生出兴趣来。
——此人的眼里没有“玉白刀客”,倒不如说,这位黑衣人只不过是想借“玉白刀客”来寻到某人!
从夜风中传来了两声轻笑,原来是黑衣罗刹扶着面具嗤笑了起来。他性子转得极快,上一刻还是冷若冰霜的凶横模样,此刻却显露出一副残忍的天真来。
只见这黑衣人忽而扬声道。“不错,我要找的还真不是你。我就是想见识一下那位能与楼主和少楼主势均力敌的天下第一究竟是何模样,今日算是见识到啦。不过我之前也说过——我改主意了,现在暂且撤退。”
明明是因惧怕白衣人的刀法才就此撤退,他却说得理直气壮。
说罢此话,黑衣罗刹一抖斗篷,足尖一点,有如飞鸟振翅般扑忽跃于夜色之中,很快就与独孤小刀的身影一齐消失不见。来时无影,去也无踪,只空留檐上被踏乱的两片青瓦。
见两人终于离开,王小元终于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台上。夜风簌簌,他的心已绞作一团乱麻,脖颈处升起森然寒意。
黑衣罗刹临行时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有如鬼魅般幽冥不散。
【“——终有一日,我定会来取你人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