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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到那话的一瞬间,少年仆役从床上忽地蹿起。
“不、不可能!”为辩解他急得脸红脖子粗,“少爷?你说的真是那个金少爷?”
打他记事起,金少爷就没让他过一天好日子。不仅对他颐指气使,还常冷眼讥嘲。只要在金府一日,王小元就决不会停下逃跑的念头。他时常觉得自己受够了,但全因三娘在身边,他便觉得日子也并非那么难过。
“怎么不可能?”左三娘不知为何垂下了眼,目中流露伤悲之色。
“因为他那么坏……总爱打我,不给饭吃……把人关在柴房里……”少年仆役嗫嚅道,声音渐渐小了。
三娘道。“爱打你是真的,总把你关柴房里是真的,坏也是真的。”
“正是如此!他又怎会有那番心思去救我?”
王小元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在他心目中,金少爷无异于天下最恶的魔头,说书人口中与侠客们对着干的坏心思暴徒。现在要他突然相信这坏蛋是他的救命恩人,那可真似晴天霹雳一般。这时三娘说。
“…但每次给你送饭送药,却是他嘱咐的。”
小元摇着头,声音发颤。“这是…怎么回事?”
“不然,你以为我对你有意思呀?”这回三娘反笑了。“少爷是真的坏,但并非你想的那般坏,他笨得很咧,每每责骂你后惴惴不安得很,愣是要我给你送些吃食来。他这人呀,口上虽不说,但心里想什么一看便知。”
她又道:“两年前你上山打柴,适逢大雪。你约莫是迷路了,在山上磕绊得七荤八素,又落到山脚,是少爷把你拖回来的。”
少年仆役张了张口,忽而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他隐约觉得有何处不对,可又回想起在寒风瑟瑟的夜里金乌站在柴房门口的情景,那时他确是接到了被抛过来的棉袄。当时他只觉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现在思索一番却品到了些不同的滋味。
但是,他始终无法承认一直以来互看不顺眼的金乌就是在梦中伴他一同走出雪原的那人。
于是他道。“…我不信。”
“为何不信?”
“那个救我的人……他的手很冷。”
三娘叹气,“冰天雪地,手足自然是冻僵的。”
“他不爱说话…”
“动口易让寒气深入肺腑,不是不爱说话,是不敢也。”
“他凛若冰霜,”王小元犹豫道。“…全无感情。”
左三娘呼吸一滞。
默然片刻后,她问:“那你觉得……少爷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可打开了小元的话匣子,若要他数落金乌,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这话题,于是他张口便道。“脾气不好,像个火药桶似的总欺负人。”
三娘含笑颔首。
“…斤斤计较,要是污损了他的宝贝、多费了一点银子,要被他捉起来打。”
“还有,成日不修边幅,没有一点大户人家子弟的模样。”也不平易近人,王小元想。
“还有……呃……”他本觉得可以说上许多,却停下来了。
女孩儿依旧笑语盈盈,“还有什么?”
王小元忽地语塞了,还有什么呢?他思来想去,虽然与金少爷间摩擦甚多,但说来念去也不过那几点。对方就是看他不顺眼,他也就觉得金乌极坏,不通情理。可现在回想起来更似自己多虑了。
见他无话可说,三娘补上一句。
“还有——他很怕冷。”
少年眼睫颤动,心上不知为何抖了一下。
“若是像这样的雪天,少爷连一步都不会踏出门外。全因天山崖下,葬鸿谷前,他一路走来,已经冻怕了。”
天山崖、葬鸿谷是何处?王小元听多了说书,自然是懂得的——西北的极寒之地,天山门所在之处,至于这两个地名为何会出现,凭着小元的脑瓜子完全无法想明白。
耳里听着三娘的话,他恍惚想起金乌冒雪来柴房见他、又被冷风逼得躲在门后的模样,终于隐隐明白了她为何知自己不怕冷还要给他捎棉袄的缘故了:因为金少爷是怕的。
左三娘又笑了,笑容中带着无法言喻的凄苦。
“还有,他总会在天冷时偷去后厨寻些东西吃,因他最怕被困在茫茫雪里,肚腹饥馑而不得救。”
她说到此处,忽又想到金乌方才偷食蜂蜜一事,心中不禁又怜又爱,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还有,他那条瘸腿,不是天生的,而是在雪里冻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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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时间,似有一道白光在少年仆役头脑中绽开——那是茫茫雪原上他见得最多的景色,天地相接,看不到尽头。他盯着久了,便眼目涩痛,再也张不开眼来。
正因他闭了眼,才看不清身边人的模样。那人一直握着系在木板上的绳子,一步步艰难地向前移去。兴许是绳结粗糙磨破了手,那人便将绳头咬在口里,用尽力气拖拽着他。但口齿终究也被磨得不行了,那人便转而将绳圈系于腿上,一深一浅地行着。
天山雪深,凛冬风盛,那人究竟是如何带他走出雪原的?断鸿谷内,可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鸟兽尚且难以自保,何况带着一个活人!
王小元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是了,金少爷平日走路里确是一瘸一拐的,但家中下人皆传那是天生足疾,他也未曾见怪,只道这少爷投胎时着急了些,惹了老天爷罢。街坊邻居的小孩儿也拿他那条坏腿嘲弄,说些瘸子乌龟一类的胡闹话,王小元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跟着起哄闹过,直至今日才得知其中缘由。
可他仍口犟,只摇摇头道:“我不信。”
“我也宁可不信。”三娘道,“若这不是真事,他也就不必落到现今这般地步了。少爷一直不让我向你吐露实情,因他觉得和你说这些话全是白费功夫。”
“既知我不信,也知这是白费功夫,那为何还要与我说?”
三娘反笑,“若非如此,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你是如何从天险之地脱身,也不知道你是……”
她忽觉自己失言,慌乱地闭了口。但小元已看出了些端倪,他见三娘眼神闪烁,显是泛起泪光,心头虽有疑虑却也不敢追问。
他愣神半晌,终于开口问道。“我真是姓‘王’,名‘小元’吗?”
这话一问出口,一直悬在左三娘心头的巨石忽地就重重落下来了,砸得她心头震荡。她一听这话,便知已有些话她说了也无益处,待他自行体悟才是最好。
她心乱如麻地收拾好药碗,不敢再看少年仆役一眼,神思不定地往门外走去。待踏出了房门,三娘瞧瞧漫天飘扬的风雪,目光不经意落到了门边,神色竟陡然变得悲哀了。
临走前,她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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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娘走后,少年坐在房里思索了很久很久。
他回想起乱发蓬蓬、眼目凶煞的金少爷,以及那些被撵去跑腿、干些劈柴挑水杂活儿,无论干成何样最终总被少爷呵责一顿的往事。他也想起自己在狭窄阴寒的柴房里度过的那些日月,难捱得让人几欲发狂。
三娘说的话,王小元是将信将疑的。说来可笑,他平日听些说书故事,绝不疑那些侠客人物的真假,反倒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却不敢置信起来。
(“我是谁?”)
他又一次想道。
早在雪原上时他便想过了,但如今头脑中仍迷雾重重。
如果他是“王小元”,那自己为何会使出连武林盟主之子都惊退三分的刀法,又为何会对那把断刀的用法熟稔至此?为何会做那个被困于雪原之上的梦,曾迷困于天山崖下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他不是“王小元”——那他又是谁?
少年站起身来,踱步至门扇边。
无人能给他答案。
门外风雪大盛,他心里也好似雨雪交加。
少年仆役从门缝里窥探着外边的光景,银粟遍地,玉尘飞散。他一边畏着雪上映来的白光,一面扑眨着眼,这时眼角余光忽捕捉到了一件物事。
他忙推开门来,才发现在门边地上放着一个木托盘,其上置一杯盏。弯腰揭去盖子后,只见杯里盛着浅江珠色的水药,一股隐隐的蜜香扑面而来。他试着用指尖蘸了些尝了,味甘温热,确是用上好的蜂蜜与药材调制的,对解目疾、强身健体大有裨益。
这究竟是何人送来的?
他环顾四周,四下空无一人。
应不是三娘,若是她送来的,应与先前的药碗毛巾一齐拿过来才是。木婶也不大可能,她虽手脚麻利,却对内服汤药一窍不通,平日这些煎药诊疗的事项皆是由三娘操办的。府中其他下人正忙着修缮院内,少年与他们并无深交,他们应是没有必要送药给他的。
少年仆役的目光又投向了雪地,在那之上,脚印的痕迹清晰可辨。
有一串是三娘方才出门后的步印,凌乱摇曳,似是内心纷乱所致。
另一排脚印延到屋前那放着蜜药的木托盘前便隐去了,但却奇怪得很,一深一浅,倒像是走路的人本就是个跛子一般。
他不声不响地站了好一会儿,思绪忽回到了数年前被困在雪原上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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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一直带着他走的那人忽地停下来了。
这一停,似乎就再也不会起身继续走了。
他茫然地去摸索,摸到身旁未消融的雪——他们还没走出雪原;再一摸,慢慢地拉下了眼上的黑布条——这是那人系在他眼上,防他被雪光伤目的。他怕陡然睁眼致盲,便忍着疼痛再细细摸索。
这一摸,他才碰到了那人冰冷的手。
那手粗糙得很,似是结了许多硬痂。这也难怪,在雪原上的数日间,那人始终拖曳着系在木板上的绳索带他走,手磨损得厉害。但那人未曾呼过一次痛,甚至连一声也不吭。
许久,那手忽地动弹了两下。他听见那人从雪里站起的声音,扑扑簌簌的,不多时身下的木板又开始挪动起来——那人又带着他走了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道。“把我丢下吧。”
那人不理会他,依旧固执地向前走。
他道。“我怕会连累你,若只有你一人,尚且还有走出此处的一线生机。”
木板继续向前拖动着。
“我既看不见,又走不动,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名甚姓甚都不知。”他的声音带颤,“你要救这样的一个废人作甚?于你有何益处?”
他不怕丢却性命,却最怕别人因他而失了保命之机。
可即便他频频相劝,拖着他的那人却像个聋子般充耳不闻,只是一直一直在雪地里挪动着。
许久,一个清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有名姓的。”
他垂头丧气,将这当作是平平安慰之语。“那我叫什么?”
每个人自然都是有个名儿的,但他不仅想知道自己名姓,还想知道自己是何人,过往究竟发生了何事致使他落到如此境地。
如他所料,对方不说话了,显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用欺瞒我,你我本是萍水路人吧。你连我叫什么、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居然还如此费心费力救我。”他笑了,“真傻。”
他一面试图翻身坐起,一面道。“到此处就行了,你也不必再引我出去,自己快些走罢。”
那人伸出一手将他按住,却仍旧一言不发。
“你且回家去,等知我是什么人再来相救吧。”他道。
可心头是悲痛的,他自然乐得被救,但不愿看到施救的人因自己而死。本是些插科打诨的话,却被他说得无比凝重。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在行了几步路后,那人忽而说道。
“…王小元。”
他一惊,用朦胧的双眼去瞧那人,可怎么也看不清楚。
风声虽喧闹,自雪中传来的那人语调平平的声音却分外清晰。仿若要让他铭记一辈子似的,那人一字一句说道。
“……从今往后。”
“你便叫王小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