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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一刀惊人】
(一)恰似黄粱梦
一点鹅羽般的雪落了下来,掠过薄而锋利的刃身隐入被寒风吹折的白草丛中。
极北的风声凛冽,时而如万兽奔腾呼吼,时而似幽魂泣诉。风声之外,还依稀可辨刀刃擦过风劲时的嗡鸣,携卷着凌乱的踏践声在白茫茫的雪崖上回荡着。
稀薄的云在狂风中翻飞,月光洒在雪尘弥漫的断崖上。不止是月光,还有剑影刀光!
两人,一刀,一剑正在那见方之地来往。只见得一人白袍飘荡,斗笠垂纱。虽看不清容颜,但一招一式婉柔至极,明显出于女子手笔。这人手中执一刀,但并未出鞘,竟也与对方斗得有来有回。
另一人黑衫猎猎,面上戴一朱发青眼的丑罗刹面具,手中百二斤玄铁重剑舞得虎虎生风,劲道猛厉。
二人斗了百来合,皆是平分秋色,难分高下。兴许是斗倦了,那黑衣人旋身闪避,将玄铁剑重重往地上一杵,道。
“天下第一刀客——‘玉白三刀’果然名不虚传。”
白衣人收了手,冷冰冰道。“若是敌不过你,这天下第一的名号要来何用。”
黑衣罗刹听了后仰天长笑,那声音粗哑难听,正好似是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发出的。“哈——!你是天下第一刀客,我是世上第一恶人,鳌头对上榜首,哪里有敌过敌不过的道理?”
风又吹得紧了些,霎时间寒意挟着杀意四起,北风飒飒,杀气腾腾,如针刺颊,如刀剜骨。两人虽只是各执兵戈伫立着,在神意上已短兵相接,难解难分。
一片肃杀中,黑衣罗刹忽道。“‘玉白三刀’举世闻名,有言道,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出到第三刀时,纵使敌手乃神兵降世也必定一命呜呼。如今你这玉白刀连鞘都未出,怎么,堂堂天下第一刀客连个恶棍都没胆杀?”
“我天山门的刀只为精博武艺而挥,不为杀人取命出鞘。”白衣刀客说,但手却握住了刀柄缓缓抽出。“今日,也不例外。”
这刀通体晶莹雪亮,月色皎皎,刀影亦绰绰。
此刀一出,二人心知肚明:两合之后,这场战斗必定收官。看是玉白刀会出第三刀,还是黑衣人在第二刀时先取刀客项上人头。
“难,难,难!”黑衣罗刹连说三个“难”字,哈哈大笑道。“我杀你师父,杀你同门,竟逼不得你出三刀!怪不得常言道刀有意,人无情。”
听敌手说出这些骇人话语,白衣刀客竟是动也不动,握刀的手坚如磐石,仿若那血海深仇分毫都不放在心上一般。北风呼啸着掀起薄薄的斗笠纱,隐约露出了那人粉雕玉琢似的面颊,嘴角轻抿着,似笑似悲。
玉白刀光灼灼,玄铁剑鸣嗡嗡。两人各退半步,陡一出手,身形刹那间弥散在了鹅毛大雪中。只听得寒风呼啸声、刀剑锒铛声,以及黑衣罗刹嘶哑的低笑声。
“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看今日只有两个结果——”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雪沫狂暴地向四周扑溅!穹庐之下,白雪之间,天地间好似惟有这二人。
一声脆响从风中传来,随即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
茶馆内一片寂静,说书人讲到故事这段时脚尖一点,刷板“啪”的一声响了起来。伸着脖子屏气凝神的听客见他慢悠悠收了折扇,知道他卖关子不说,要等“下回分解”了。心急又有钱的扔来几个铜钱,心急却没钱的就收了脖子唉声叹气的啜一口茶水。如鸟雀般叽喳的讨论说笑声渐渐四起,茶馆又恢复了喧闹,茶客们对这个故事津津乐道。
“这‘你死’和‘我活’不全都算是他赢嘛!哈哈,这黑衣罗刹到底够胆,能在天下第一刀客面前放话。”
“我看啊,还是玉白刀客稳赢。”
“哎,你们说——玉白刀客会不会是位绝世女子?正因过于美艳绝伦,才用那斗笠掩面不给一窥真面目。”
“再来一段!”“来一段!”各处的窃窃私语渐渐汇成一个声音,听客们闹腾起来。说书先生收了个盆盈钵满,笑着抖了抖胡子,清清嗓准备再说一段。没想到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先生说得不对!”
这声音突兀,听客们纷纷目瞪口呆地往窗边望去。但见一僮仆趴在窗沿,见数十道目光炯炯射来,他怯生生地缩了缩脑袋,却还是开口道。
“方才说玉白刀客属天山门下,但天山只有独门剑法相传,哪来使刀的?”
新来的听客觉得有理,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但说书先生却庞然大怒,脱下一只鞋向他掷去。
“又是你这小崽子!钱一文不给,茶也一口不喝,专门拆台,你是诚心不让我糊口啊?”
店内霎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见识字的说书人出此洋相,听客们捧腹大笑。老茶客早就对此情此景见怪不怪——当地人都知道金家府上的仆从王小元爱听说书,犹爱江湖故事,能把武林一百零八派扳着指头一个个数出来,各路英雄的七大姑八大姨恩怨情仇关系也都能倒背如流。他也因此成为了说书人们的克星:凡是错一点,王小元总能将这些偏倚清清楚楚地挑出来。
王小元被笑声羞红了脸,说书人的鞋子又打得他脑袋生痛,便灰溜溜地从窗棂处下来踏在地上。
一旁的茶客认得他,嬉笑道。“小元,这回再气跑说书先生可就要被金少爷用杖子打啦。”
“金少爷性子躁,听你又来偷听说书又要火气大了,哈哈哈。”
“下回你来说一段!”
少年仆役张口结舌答不上话,只得生涩地笑了一笑,跌跌撞撞地走远了。他两眼迷迷瞪瞪的,路看得不太清,时常一步三跤。有些茶客看他可怜,有时还会丢给他几文钱。
这里无人不知王小元是金家的家生仆役,自两年前打柴被困在山里被救回后,人总有点神神叨叨的,不仅干不来端茶送水这些活儿,两眼还被树枝利石划得失了好眼神。不过眼睛看不清不打紧,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江湖趣事只需留着耳朵听清就成。
这不,王小元边走耳朵还不依不挠地朝着茶馆的方向,挂念着那黑白二人的后续,所幸说书声悠悠地飘了过来。
“……那黑面罗刹不是别人,正是候天楼少主,虽是恶人,却也是当今天下第一暗卫。向来手起刀落,残忍不仁。”
“经与玉白刀客一战,他双手尽废,腿足受创,与废人无异。这也难怪,问遍天下武林高手,有谁敢接玉白刀的第三刀?但奇的是——虽说他在这两年里从江湖销声匿迹,候天楼的势力却不减半分……”
王小元听得出神,哪里注意得到脚下的路?只见他一个恍惚踩上了地上的小圆石子,顿时身形不稳向前摔去,狼狈地滚了几圈儿。待他带着糊着鼻血的面颊抬起时,说书的声音早已远去了,与此同时一阵腾腾热气和麦芽糖的甜香扑面而来。
他瞪大眼睛瞅了瞅,依稀辨出自己恰巧摔在一个卖糖人儿的老爷子面前。那担子上黄灿灿的,都是些孩童爱的公鸡、兔儿、蝴蝶,还有些花花草草的样式。但最吸睛的是其中的几个身负刀剑的糖人,小仆役一见就辨了出来:那是前朝当世家喻户晓的大侠高手们。
这回他连说书声都顾不得仔细去听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胡乱抹了一把脸便凑到糖人面前。他越是对那些糖人左瞧右瞧,心底里就越发喜爱。可惜囊中羞涩,怎么也摸不出几个铜板来。
挑着糖人担的是一个面色赤红的壮实老人,见王小元光看不买,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他盯着这些糖人儿如痴如醉的模样,心里又不禁有几分窃喜,便粗声粗气地喝道。“你这小毛头,我考你一考。若是答对了,我就送一个糖人给你如何?”
见少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老汉就指着其中的一个人儿问,“这是谁?”
“寒山下武无功大侠,当今武林盟主!”小元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忽而清明了,飞快地答道。
“这个?”
“苗寨高手寨方宝,会使避水枪!”
老汉的手指一点过去,王小元就抢着说出那些名字。
“‘千人面’颜随便,黑莲教护法!”
“这位是红烛娘子,旁边的是夜叉左不正!”
听他说得又快又对,老汉笑逐颜开。拿起剩下几个糖人儿凑到他面前,“你这小娃娃还真有两下子,你仔细看看,这几个你可猜不准!”
王小元眯细了眼打量,这是一位年过花甲、身躯壮实却手脚细长的老侠客,佝偻着背,手中执一竹木棍。他绞尽脑汁,终于模模糊糊想起一个名字。“……丐帮的…竹老翁。”
老者忽而仰天大笑,笑声如洪钟般震得他胸腔鼓动。“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一个天下无人记得的小名,这小毛毛倒是能讲得出来!”
说罢,他用纸裹了两个糖人儿用力塞到少年仆役手里,“拿去拿去,老夫今日见你,也算是得缘了。”
王小元又惊又喜,他看着老汉的通红脸面,忽而觉得他与那竹老翁的糖人儿竟有几分相似,但身边哪里有那标志性的竹木棍?于是他索性不再多想,低头去看那两个得来的糖人,又是一惊一喜。
左手的糖人儿带着大斗笠,面纱垂下看不清容颜,但手里那刀王小元是认得的——正是让他倾心不已的天山门玉白刀!
老汉道:“这玉白刀客也算是后起之秀了,名气最大的便是那三刀——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可惜断崖一战后这刀客不见踪影,已然销声匿迹两年啦。”
王小元点了点头,随即疑惑地看向右手的糖人儿。那是一个身着深色斗篷,头戴罗刹面具的刺客模样的人物。“这是候天楼的……?”
“你想问老夫为何做这个糖人儿?”老汉咧嘴一笑,“大侠要做,恶人也要做,手艺活分什么善恶!而且你若是看他怄火,一口喀嚓嚼碎咽了肚里也解气。”
王小元左瞧右瞧,将糖人重新包好收起,畏畏缩缩地向老汉鞠了三次躬,这才小心翼翼地挪步往回走了,每走一步还要悄悄回头向老汉看一眼,露出感激又迷糊的笑容。
老汉拾掇拾掇自己的糖人摊,将扁担重新担回肩上。看着小仆役走远的方向,他又放声大笑了一阵,挑起担子悠然远去了。
仔细一看,那扁担却不同寻常,虽说遍布泥污尘灰,却可分明辨出是一条碧绿光滑的绿竹棒。
—
待王小元回到金家府上时,日头已上三竿。
这回他出门是为抓药。平日里干不了什么细致活儿,他便偶尔被金少爷使唤去跑腿。但坏事的是每次出门总得耽搁上好久的行程——这回被茶馆里的说书勾去了魂,全然忘记了跑腿的事儿,因而总归免不了一顿责骂。
少年仆役惴惴不安地踏入金府。果不其然,他左脚甫一落定,一个沙哑的公鸭嗓就迎面扑来。
“王——小——元!”
王小元浑身一颤,身板忽地绷直,冷汗直冒地看着一只脚从书房门里伸出来。
来人正是脾气暴躁的金少爷,但见他身材矮小,却着一肥大袖衫,迈起步子来甚是滑稽。乱得像鸡窝的头发下,一对狐疑又冲人的吊眼正直勾勾瞪着他。他这主子单名一个乌字,脾气不顺,声音又聒噪难听,因而纵使有钱有势也还是成为了街坊孩童口中的笑料。
金乌三步并作两步气冲冲来到这小仆役面前,夺过手里的药包,又狠狠推了一把他肩膀,嚷道。
“药房就几步路,瞧你花了多少个时辰?上哪儿野去了!”
王小元嗫嚅着说不出话,这时金少爷眼尖,一下瞥到了他手里用纸包着的糖人儿,便毫不客气地抢过来把纸撕开。
小仆役只觉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砰砰开跳,见那玉白刀客和黑衣罗刹的糖人被金乌粗暴地攥在手里,他更是慌得六神无主。
金乌盯着那两个糖人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倒是有点像。”
不等王小元答话,他就挥挥那两个糖人,不容置疑地说。“这两个,给我。”
少年仆役张口结舌,伸手想去摸那来之不易的两个糖人,金乌却坏心眼地一伸手,把玉白刀客藏了背后,嘴里咔嚓咔嚓咬起了另一个糖人儿,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末了抹抹嘴角的糖迹,用那难听的嗓门大声嚷嚷道。
“木婶儿,把他关柴房里反省去,今晚别让他碰一粒米!”
“哎——”
一个身躯肥胖,面容凶恶的老婆子在一声拖长的应答后出现在了王小元身后,驾着他臂膀就往柴房拖。这是金府的老管家木婶儿了,也是小元平日除了金乌外最怕的一位人物。木婶儿管人管财,似乎还会点功夫拳脚,在镇上武馆里教点小招式,家里谁都得敬她三分,王小元一见她就胳膊腿直打哆嗦,完全动弹不得。
木婶边拽着他边责怪道。“哎呀,少爷让你何时回来你就回来,瞧你那呆样,这个月多少次去柴房啦?”
王小元支支吾吾地任她拖着,心里也在紧绷地打着小鼓。去柴房意味着要在黑漆漆的小房间里待上一整日,滴水不进。除此之外,晚上也只能睡在硬邦邦的冰冷地面上,他那简陋却又有着一大捧舒适干草的马房小间比起这来不知要高到哪儿去了。
见他面色虚白的样子,金乌幸灾乐祸地扯着嗓子道。“我告诉你,王小元。下次再敢晚回,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说来也奇,他这话一出口,木婶的手忽地像面筋一样抻长,“啪”的一下给了金少爷一个嘴巴子。正当金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懵了头时,老婆子粗声粗气道。“少爷,大户人家出来的人嘴巴要放干净点。”
金少爷气急败坏,但就连他也被木婶的凶恶面相吓得后退几步。只见木婶脸上皱纹层层叠叠,而细密的褶皱中有一对老鹰般的狭长小眼散发着凶光,直盯得人脊背发毛。在木婶面前,他也只能讪笑道。“王小元,下次再敢晚回,我就……就让你下肢有害!”
一旁的丫鬟忍俊不禁,嘴捂上了,笑声却可捂不住。这时院墙上也忽地多出几个小脑袋,原来是四周街坊的孩童翻过墙来特地瞧金少爷笑话呢。一个拖着鼻涕的垂髫小儿嚷道:“瘸子要打瞎子啦!”
“金少爷是瘸子!”
“走得慢,像乌龟。”“不对不对,嗓子哑,像公鸭子。”
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自己,金乌气得跳脚,用手指用力点着他们道。“你们统统下去,这墙是给你们爬的吗?”
“那这墙是给金少爷爬的咯。”
“嘘,瘸子爬不动!”
孩童们丝毫未被金乌的怒气吓到,继续大大咧咧地嘲笑道。原来据说这金少爷的右腿天生短一截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再配上那干瘪的嗓门,确实像足了鸭子。
金乌听得火冒三丈,撇着嘴对身旁的丫鬟说道。“三娘,你去把那群小贼骨头弄下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
“少爷,您方才吩咐我准备午膳,三娘正要去呢。”那丫环吃吃笑道,“您好生看着别让他们摔坏,小女子先行告退了。”说着,她衣摆飘飘往厨房去了,丢下在原地与孩童们大眼瞪小眼的金乌。
见丫鬟不理睬他,再加上刚被木婶儿给了个嘴巴子,金乌心情自然不畅。但还没等他开骂,小毛孩们便你一言我一语起来。“三娘走啦。”“散了散了,生气的金少爷不好看。”
“对了,小元!”其中一个孩童叫起来。仔细一看他头发用唾沫抹得油光发亮,脸上的鼻涕也不似其他人多,不是个孩子王也是个在“小贼骨头”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听见有人叫他名字,被拖到柴房门口的王小元愣愣地抬起头来,那孩子王对他喊道:“明日有京城的武师要来这儿看咱们练武,辰时可记得来武馆门前啊!”
京城的武师!王小元一听眼睛发亮起来,他们镇上只有一家陈旧不堪的武馆和几个会点拳脚的庄稼人在里面教孩子们比划。据说木婶儿年轻时也会些功夫,但也只能教孩子们一些再简单不过的招式。在这几个闲散人士的教导下,小毛孩打起架来还是全无章法,该挠脸的还是挠脸,该踢蛋的依旧踢蛋。京城对于他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大地方,在王小元的想象中,那里应该有金碧辉煌的皇宫楼阁,每个马房小间里都住着一位绝世高手。如今有这等机会一睹高手风采,他顿时心痒难耐。
木婶把少年仆役扔进了柴房,擦了把手回头对金乌说:“少爷,明日还去武馆吗?”
“去个屁啊,”金乌脱口而出,见木婶伸手似是又要打他,赶忙清清嗓子道。“哼,京城的狗…官来这种鸟不拉…蛋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好居心?不去了不去了!”
王小元却眼巴巴地望着那群孩子们,忽而觉得睡一晚上的石地砖也值了。他打定心思,明日卯时一到,柴房的门锁一开,他就如脱兔般飞蹿出去。他平日里也爱偷溜去武馆闲晃,有时遇见木婶会被数落一顿,但也可以偷学几式。久而久之,去武馆的路就被他摸得烂熟于心。
但金乌似是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踱到了柴房门口,阴阳怪气地对木婶道。“木婶儿,先把两天份的柴火取出来。”
这话令王小元如坠冰窟,金乌坏笑着一字一句对他说道。
“我改主意了,关你两天。”
——
月朗星疏,寒雾涌动。王小元蜷缩在洒着月光银辉的石板上,只觉得夜半寒气入骨。远处传来尖利而寂寥的乌啼声,更让他感到瑟索。
他闭了眼靠在杂乱的柴火枝叶间,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牙关也直打寒战。柴房里又干又冷,除小窗内透来的月光外狭窄昏暗,让人易生妖魔恐怖之念头。王小元就给自己念起了那些从说书人那儿听来的诗句。
他从李太白的诗里一句句念下来,读到“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时脑海里是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深林、草原、荒漠上挥剑驰骋的模样。读到“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时,他眼前像是倾上了美酒琼浆,在与风流侠客们高声笑语间千杯饮尽。
越是在心底里念想这些情景,王小元的胸腔里就越是腾腾沸起,身子骨也不见得那么冰凉酸痛了。但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起过往——他是金家的家生奴仆,生于金家,长于金家,身份自是比其他雇工低微的,其他人家里的仆从向来都是连多看他一眼都不屑。他还听说以前自己算得上能干,可做一些细致活儿,但自从几年前上山打柴被鬼怪迷了心窍后人便变得痴呆迷糊起来,记不大清以往的事。
现在呢?金少爷常对他吹毛求疵,刻薄相待。木婶疾言厉色,不曾体贴。其他的仆从待他有如陌路飘萍,他就像株孤苦伶仃的小草,不知何处是他的归依。唯一对他好的,恐怕只有——
王小元正胡思乱想着,忽而听得在林叶沙沙声中传来一声细小的“喀嚓”,他抬起脖子来,惊诧地发现先前紧锁着的柴房门被推开了,一张俏丽的脸在月光下显了出来。
“没睡?”
来者正是金乌的贴身丫鬟左三娘。看王小元呆若木鸡,她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将钥匙顺手别在腰间,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柴房。小仆役这才发觉她手上捧一木盒,盒里隐隐飘出饭菜的香气。
左三娘将木盒在他面前放下,自己也双手垂坐,一边笑道。“我给你送饭来啦,你可别声张。”
小元心里大为感激,他方才正恰想起她,没想到人就翩然而至。三娘虽说也是家仆,但容貌妍丽,气质出挑,一对杏仁似的大眼扑棱扑棱,樱桃小口旁时而挂着狡黠而机灵的微笑,在孩童们眼中活脱脱一位蓬莱仙女。每每被木婶和金少爷责打,她总会偷偷送来些药膏吃食,对他温言温语。此时夜深人静,一见她的婀娜身姿,王小元那颗懵懂的少年心不禁扑通跳动起来。
他赶忙三五口将木盒里的饭菜扒进嘴里,见三娘笑语盈盈,他脸上更是臊得发红,便一胡碌将口里的米饭仰脖吞下。末了,畏畏缩缩道。“你……你待我真好。”
听他这话,左三娘微微一愕,笑意像一汪清泉般在她脸上漾开来。她歪过脑袋笑道。“那…你喜欢我不?”
她说得大胆,直让王小元脑袋发烧。他只见过那些扭扭怩怩、向意中人送相思豆的含羞女子,哪里见过这般直白的女孩儿?少年咬着嘴唇,半晌才嗫嚅着道。“喜……喜欢。”
不想左三娘又问道。“那你喜欢木婶和金少爷不?”
王小元语塞了。他左右为难,作为下仆自然是要顾着主子的面子的,若是在旁人面前,他得说“喜欢”,但这两人平日又对他刻薄,良心情理上说不过去。
三娘见他踟蹰,发出了银铃似的畅快笑声。“瞧瞧,小元。你不是喜欢我,是喜欢待你好的人。若是待你不薄,哪怕恶鬼罗刹你也会中意他的。”
这话说得有理,少年仆役左想右想也辩驳不了一句。若是木婶和金少爷能对他好上几分,他如今定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主子办事,而不是像现在一般成日醉心于武林逸闻,一心一意要往外头跑了。
左三娘收拾好木盒与筷子,袅袅婷婷地起身走了。王小元一心只想和她再说上几句话,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裙,颤声道。“三娘,我……”
左三娘回头望了他一眼,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那美目秋波涌动,口中却说出了令他几欲肝肠寸断的话。
“你忘啦?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见王小元的脸色霎时苍白,她巧笑着补上了一句。“你也会有的。有时是你把别人当意中人,有时是别人把你当心上郎君呢。”
“我…我没有。”
王小元瑟缩着将后半句话吞回肚里。唉,像他这样迷迷怔怔、笨手笨脚的下仆,哪里会有人喜欢呢?没人真心待他好,就连左三娘也不过是见他可怜,偶尔施以援手罢了。
房门重新关上,随着喀嚓一声锁响,柴房又重归寂静,独留王小元一人傻愣愣地坐在原地。半晌后,他缓缓地把身子靠向地上的木柴,蜷缩着躺下。左三娘喜欢金少爷是府里无人不晓的事,有人说她是为钱为权,毕竟又凶又瘸的金少爷是没有哪个女子中意的。一想到三娘成日笑颜如花地围着金乌打转儿,王小元心口就隐隐作痛。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些江湖浪侠,哪个不是身姿潇洒,美人相伴?他也想如豪侠般在天地间纵横驰骋,惩奸除恶,美名功绩天下远扬。想到这儿,王小元忽地浑身一震,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情感倏然在他胸口迸裂。
为何他是现在这番模样?
在他打柴被困在山上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眼前突然白光乍现,嘈杂纷乱的声音好似群鸟般掠过脑海——
两年前。
月夜。
玉白刀。
黑衣罗刹。
一阵恶寒突如其来。
与此同时,耳边窃语声千重万重,纷至沓来。妇孺啼哭,将士泣血,弦惊嘈切,珠落玉盘。眼前时而有熊熊烈火摧拉屋脊,时而为皑皑白雪掩没骨肉。但光怪陆离之后,刹那间无声无息,他只依稀看到——
在一遥远的断崖上,有一黑一白的人影迎风伫立,天地间仿若惟此二人。
【“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好个玉白三刀!”】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朦胧间,笑语狂言如雷贯耳。烈风呼啸而过,血肉横飞漫天。似有一人站于他身前,挥刀斩开毒云箭雨。而他只觉得眼幕中光怪陆离,耳中沸反盈天,再也辨不清一丝一毫。
“这是……什么?”
少年仆役放下扶着脑袋的手,喃喃自语道。先前他觉得好似万蚁噬心,头痛欲裂。但恍惚间那些片段全都如浮光掠影消逝不见。他忽而想起了白日卖糖人的老汉塞在他手上的那两个糖人儿,霎时间身心俱震。
这时王小元终于从一种朦胧的、脑子里似是塞满了糨糊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了。他一个轱辘翻起身来,却又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绞尽脑汁想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片段,最终却落得一个头脑空空、茫然若失的下场,甚至想不起方才自己为何起身、为何讶异了。
他凝神望了一会儿紧扣的柴门,又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钥匙。
原来,在左三娘离开时,他伸手去捉她的裙摆,实则将她腰间的钥匙顺了过来。他也不知自己哪来这个胆子,或许是京城武师的到来,亦或是一直以来对江湖的向往让他胆大包天了一回。
但无论任何,王小元想。
明日卯时一到,他便要离开这里,摆脱凶恶的木婶与聒噪的金少爷,去到他挂心已久的武馆,甚至——
去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