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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平三年,元朔。
京师,永嘉侯府。破晓的天光中,一缕阳光透过云层落在沉寂了一夜的府邸中,惊得守岁的人们从疲倦中清醒。
卯时刚至,侯府东南角的厨房便传来烟火味,厨工们已在准备早膳。庭院中,负责洒扫的仆从正在清理昨夜留下的爆竹碎屑,脸上仍洋溢着新春喜悦,彼此间交流起来亦轻快许多。
永嘉侯世子喜静,因此府中多是轻声慢语,然新春之际,主人家总不会苛责。更何况,永嘉侯一向宽厚仁善,逢年过节,赏钱皆不是小数目。
侯府的主人们依照礼制在大堂守了一夜,等到晨光熹微,才纷纷回到院子歇息了片刻钟。
卯正一刻,负责梳洗的小丫鬟们穿过长廊,轻轻扣响了房门。
很快,里间探出一个脑袋来,扎着双丫髻,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生得很有福相,见到来人,当即笑了起来,嘴角露出圆圆的酒窝。
正是世子云礼身侧的小厮茂竹,他将门拉开,对着为首的小丫鬟笑道:“姐姐来了,爷正巧醒了。”
事实上,自守岁回来后,自家主子便不曾歇息,一直端坐在窗前看书。倒是他自己,实在撑不住,最后在软榻上睡了个回笼觉。
世子爷实在是好性子,没有怪罪,可他却不能乱说。他是这两年才调到世子爷身侧服侍的,来之前,侯爷仔细叮嘱过,世子爷身子骨弱,需要好生照料,若是让人知晓世子爷彻夜未眠,这样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小丫鬟轻轻应了声,一行人跨门而入。
此刻晨光熹微,屋内只有点点烛火,略显昏暗,再加上由于世子爷畏寒,地炕烧得极为暖和,她一进去,便觉得昏昏欲睡。
临窗的榻上,一人屈膝而坐,背靠着软垫,手执一卷古籍,借着摇曳的灯火,正在默读。
小丫鬟有些惊讶,新春伊始也不忘记读书,难怪世子爷之才情可闻名遐迩。这般想是有缘由的,一则,勋贵子弟本无需科举入仕,再者,永嘉侯世子云礼早已因拥护有功,而特赐官身,已然入朝观政。如今读书,便是兴之所至。
若是茂竹知晓小丫鬟心中所想,定然也会颇为认同的点头,毕竟这书,自家主子已看了大半夜了。
他见小丫鬟不忍打搅,便上前两步,轻唤了一声,“爷,时间到了。”
云礼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俊雅致的面容,一双眼眸静谧如湖水,使人见之忘言。虽则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略显疲倦,却不失其风采。神情亦是淡淡,但举手投足间仍给人温和之感。
他将书递给小厮,随即拿起放在一侧的竹杖,慢吞吞地撑起身,而后拄着竹杖来到架子旁,任凭丫鬟们帮他梳洗。
茂竹则跟在后头收拾软榻,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书,正欲放回书架,恍惚间却记起,似乎一个时辰前,世子爷看的也是这一页。
他挠了挠头,似乎不大明白。
又想着世子爷读了大半天,竟还在读这一页,可见这文章有多难,连一向聪慧过人的世子爷都被难住了。
两刻钟后,一切便收拾妥当。丫鬟们从善如流收拾房间,茂竹则跟随云礼去往正院。
“爷今日读的什么书?”
茂竹年纪尚小,又是个活泼的性子,遇上云礼这样宽厚的主子,平日里则更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去往正院的路不长,他却仍是管不住嘴。
茂竹并不喜读书,虽被押着读了几年书,却只是识字罢了。云礼难得见他提及此事,便随意问道:“怎么了?”
“倒也不是别的。”
茂竹又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顿时有些难为情。
“奴婢只是见您今日竟将那篇文章读了一个时辰,可见是极难罢!因此有些好奇罢了。”
饶是以云礼镇定自若的性子,此刻也难免有些窘迫。一篇游记罢了,怎会晦涩难懂?好在茂竹只识些字。他掩嘴轻咳了一声,模模糊糊地道:“这篇文章词句精妙,故而有些入迷罢了。”
茂竹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心想世子爷都入迷的书,那便是极好了。又怎会知道,他家主子迷并非是书。
他抬头一瞥,又见自家主子抬着手,便连忙伸手扯了扯对方的大氅,“爷,你这身子吹不得风,奴婢帮您将大氅系紧些。”
云礼按住了他的手,“无妨,只这几步路罢了。”
茂竹不免又觉得,自家主子真真是个宽厚仁慈之人。将来谁有福气能做世子夫人呢?
听闻世子爷与沈氏女约为婚姻,可他来此两年,却从未见过此人,逢年过节,似乎也不见有往来。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有人说那位沈家姑娘如今正在西北杀鞑子,他却觉得不大可能,好好的姑娘家,又怎会上沙场呢?莫不是见世子爷身子骨弱,又患腿疾,便想毁了这桩婚事罢!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如世子爷这等谪仙般的人物,又怎会无人喜欢?除非他们瞎了眼。
茂竹一路摇头点头,跟着来到正院。刚跨进门,没注意到来人,差点就撞上了,还是他口中念叨的世子爷及时扯了一把。
茂竹猛然回神,只见到一张挂着怒火的俏脸,旁边还站了个身披狐裘,容貌姝丽,身材高挑的姑娘。正是云礼的胞妹——温仪县主云祯。
先帝朝时,云家便受天子之恩甚重。云祯虽为县主,其封地却不小于郡主。兄妹俩的名讳随了前朝皇子,而云礼更是与诸皇子一起排号,以致大周有十三爷,却无十三皇子。
是以京师传言,云家虽为侯爵,却不比国公府差,极享帝王之恩宠。如今端平帝在位,多倚仗永嘉侯,权柄更甚从前。
在这侯府当差,自是要处处谨慎。茂竹为方才的走神懊恼不已,连忙躬身行礼,“奴婢见过县主。”
云祯见他冒冒失失地,神色便有些冷淡,只瞥了他一眼,就与云礼一同往里间走去,“你身侧放这样的人,叫我们如何放心?”
说着,她偏头看了眼云礼,见其脸色略显疲倦,便啧了一声,“若是沈昭知晓,你在家是这般模样,你说她会不会心疼?不对——”她又摇了摇头,“依我之见,沈昭若见到你这副纵欲过度的模样,怕是恨不能拔刀斩之。”
云礼轻轻拍了她的脑袋一下,“你这说的什么胡话?!”
“说笑而已。”云祯朝他咧嘴一笑,“沈昭肯定会心疼。不过我想,某人应该更心疼,毕竟沈昭昨夜又是独自一人守岁。”
云礼神色淡淡,“汝宁在岢岚州与周重行一起守岁。”
“周重行?”云祯颇为苦恼地思索了一番,“哦——是福建周家的人。我听说他曾与沈昭在豫东学府求学,这便是同窗了。”
云礼的眼神顿时沉了些许。
“此事不用你提醒。”
“云子谦,吃醋了啊。难得。”云祯摇着头,啧啧称奇。
“什么难得?”
候在正院大厅永嘉侯夫人即柔惠郡主听了个尾巴,忍不住接了个话茬。永嘉侯云道溪则在一侧,静静地喝茶。
云祯笑嘻嘻地,上前搂住柔惠郡主,“我可不敢说,某人该揍我了。”
云礼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柔惠郡主见这模样,便知云祯说的不是好话,当即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个鬼机灵,总是逗你兄长。”说着,她又将目光转向云礼,“瀚元,我见你脸色不太好,可是累着了?早说你不用跟着守岁的。”
云礼轻轻摇头,“每年都守,并无大碍。请母亲放心。”
云祯坐回官椅上,端起茶喝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道:“他这是患了相思病!若沈昭再不回京,这病便无法根治了。”
几人听闻此言,皆是默了一瞬。片刻后云礼才缓缓说道:“且别听妹妹胡说。”
柔惠郡主见此则是欲言又止。
一侧的云道溪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好了,先用早膳罢。待会儿还要去西山别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