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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肆掠,草折沙飞。
凛冬将近,草原的动物多已冬眠,只有几只晚归的洞鼠子趁着天气尚可,从洞穴里探出脑袋来,左右瞧瞧,在草丛里捡几颗遗落的浆果种子。也好捱过这个寒冬。
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更是左顾右盼,见周遭并无动静,便又探出半截身子来。
不多时,枯黄的枝叶突然摇晃起来,沙砾直扑,它顿时将身子往里头缩了半截,毛茸茸的脑袋仍在外头转着。地面晃得愈加厉害了,于是整个身子都缩了进去,只余一双眼。
忽的,马蹄声和厮杀声由远及近,地面的风沙扬得更厉害。一道寒光划来,那荒草立即被切了半截,只剩茎秆光秃秃地杵着。
那洞鼠子竟也不惊慌了,就趴在洞口看着,透过荒草的间隙,能见到杂乱的马蹄和带血的尖刃,鲜血飞溅,一颗头颅掉了下来,瞪大的双眼昭示着主人的不甘愿。
这是一场在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厮杀。
自从去岁,大周收复失地后,便在大同、山西等镇增添了驻军人数,异族的大规模进犯逐渐减少。然寒冬将至,草原上的鞑子缺衣少食,多是来边境抢掠,这种十数人的厮杀便日益频繁。
且近些年,鞑子被养得兵强马壮,镇守边关的军士则少有能将其捕杀殆尽的。扰边之事便防不胜防。
大周军士多处于下风,如此次这般追至草原深处之境况并不常见。
一眼望去,其中招式最为凌厉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军士,尖刃雪亮,红缨却结成绺,有粘稠的血液滴下来。
只见他一枪刺去,直指对方咽喉。枪势快如闪电,惊得对方瞳孔猛缩,匆匆将脑袋偏向一侧,却仍躲避不及,被顺势而下的枪刃削去半边肩膀。
鲜血转眼染红了衣衫,瞬间刺红了双眼,鞑子禁不住低吼一声,提刀劈砍而去。却见枪尖再次刺来,带着肃杀之意,激得他遍体生寒。转瞬之间便又一扯缰绳,驾着马匹往一侧拐去。
军士却穷追不舍,枪势不收,又直直地刺向他的大腿。
鞑子见此,急忙扭过身子,当即一刀砍去。两兵相接,几乎将枪杆压折。鞑子当即一鼓作气,手腕一拧,从侧面对长枪猛地一压,继而前倾,挥起大刀朝军士的脖颈砍去。
寒光袭来,军士一个矮身避开,大刀便挨着马头削过。胯下的马受了惊,顿时一阵嘶鸣,抬着前蹄挣扎起来,几乎将背上的人整个掀翻。
鞑子显然不愿恋战,见一击不成,便立即撤退,驾着马往草原深处跑去。
其余人亦紧随其后。
军士们当即驾马追击。对方的马匹似是受了刺激,几声长鸣后便驰骋起来,不过数息,双方的差距便已拉开。
“都停下!”追至一半,身材矮小的军士便一扯缰绳,停了下来。战马当即嘶叫数声,在原地踩踏起来,“前方已是清水地界,我方仅寥寥数人,若是追击得不偿失。”
军士们闻此,皆是气急败坏,手上却拉住了缰绳,目光还放在奔逃的鞑靼身上,只恨手中无弓箭,不得一击射之。
只有一身材魁梧的军士仍驾着马疾驰,似要将敌方杀尽。
“薛柏一!穷寇莫追!”
听到呵斥声,名唤薛柏一的军士往前追了数丈才堪堪拉住缰绳,折身回来。却不敢直视对方,只沉声喊道:
“请校尉责罚!”
身材矮小的军士冷着脸。
“来此两年,仍无视军纪,自是该罚!”
这声音听着冷沉,却带着几分清脆。细看过去,头盔掩映下的脸颊虽被西北寒风吹成了黑红色,但眉眼间仍是英气勃勃,眼波一转便显出两分艳丽来,脖颈处较寻常男子更加平滑。
赫然是一名女郎!
正是因党争被迫西征的沈昭。
“校尉责罚,我甘愿领受。”薛柏一抱起双拳,“我只为您深感不平!”
沈昭闻此,倒也不恼,只轻笑一声,“领受军命,乃我等本分,何需你抱不平?”
她驾着马往回走。
“东西都拿好了,回去领功。”
薛柏一紧跟其后,“当初陛下命您随军出征,授予武德将军。及至军中,将军竟以无寸功岂敢居之,遂为把总。幸而校尉武艺卓绝,屡建奇功,得以擢升,却仍受钳制!”
沈昭面无表情。
薛柏一不曾注意她的神情,自顾自地说着,“校尉因奇功而擢偏关守备,功勋已报,然数月有余,未曾任职,而今更是行巡逻之事。此举分明是奸佞妒您贤能,刻意为之!朝臣与外将勾——”
“薛柏一,谨言慎行!”
沈昭及时打断了他的话。
随行者皆是沈昭私兵,此番言语倒不至于传于旁人。然边关之地,刀剑无眼,若恣意妄为,将来战死沙场,徒得英勇薄名,则恩怨无可诉之处。而谁可知,黄沙赤土之下埋葬几多冤魂!
薛柏一知晓沈昭顾忌颇多,一向约束言行,然来此两年,屡受压制,他心中已憋屈许久。
如上次调遣,由老营堡至偏头关,虽两者皆属岢岚道西路管辖,然老营堡依山傍水,为水陆交通要道,偏头关却靠近鞑靼地界。
虽则沈昭因守偏关而得奇功,可此为险境。若鞑靼来犯,则首当其冲。
“我深知校尉行事恭谨,忠于君命,最忌徒生是非。然对方恣意跋扈,今日出城巡逻,他日追击野寇,往后呢?岂非孤身入敌营,取彼首级!离生死之地未远矣!”
他停了片刻,又趁机说道。
“校尉应早做打算!”
沈昭提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双眼仍直视前方,“昔日允你随行,是为今日妄言?”
“不敢。”
沈昭冷哼一声,“虽言不敢,然所想非是不敢,只止于尊卑情义。”
薛柏一欲言又止。
沈昭随即缓缓说道:“初西征之际,今上恐我一介女流,不宜行军,特赐私兵部曲,我虽受之,却命尔等随行,何也?”
薛柏一闻言,神色微怔。
“西征之路既艰且险。”
“既知艰险,今日之事岂非意料之中?”
“然今日之险境——”
薛柏一一时词穷。
沈昭却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远处。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愈发阴沉,她的脸色也渐渐阴郁。
“今上既赐予部曲,便是不欲令我命丧此处。且朝野群臣,权柄在握者,岂独窦氏?否则,自端平元年收复之战至今,与鞑靼对峙上百,何以存至今时?”
薛柏一默然。
事实确如沈昭所言。纵使窦党急于致她于死地,仍需顾忌各方势力,平衡局势,不敢妄动,始有今日之境况。
然自收复失地后,西征军队便在今岁春夏之交陆续调回各地卫所,可沈昭却仍留守偏头关,不曾归京。足见情势不容乐观……
“尔等皆云骑精锐,若仍难护我之安危,实乃命也。”
诸位部曲闻言,皆齐声喊道:“校尉安危即我之安危,定不辱命!”
几人皆为她之近卫,言行自是恳切。
沈昭当即大笑起来。
“得此良士,何惧前路艰险!”
她一甩缰绳,胯下的马匹奔驰起来,如一支利箭,射向远方。
天气渐晚,放牧的征夫纷纷赶着牛羊回城,黑压压的,在枯黄的草地里蠕动,与低垂的天空连成一片,几乎隐没在暮色里。
只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暗示着他们仍是活物。唱的是当地的民谣,腔调阴幽荒凉,尽是凄凉苦楚之意,令闻者郁结。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
曲调被风吹散,渐行渐远,几乎不闻。
沈昭却和着歌声唱起来。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灰蒙蒙的天突然落下点点白花,纷纷扬扬的,越来越大,转眼变成片片飞花,急旋而下,落在草丛里,马匹上,身上,视线里渐渐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端平二年十月,偏关的第一场雪落下了。
荒原上,一队骑兵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