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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醉色攀枝,乐婢们乘了箜篌琅然续曲,在场命妇们都是金银堆出来的高门闺秀,惯会看眼色,如今又热闹了起来。
刘贵妃施力三分,沈知鹤臂上的触感重重,她直起腰身谢礼,垂眸,眉睫轻动,像从隆冬间掠过浅息的温矇,又从冰湖中辟开了些许裂缝。
“本宫瞧着孟夫人甚合眼缘,”刘贵妃端着笑,手抚腰间,不动声色撤下佩玉,“这块玉儿,便算是见面礼了。”
沈知鹤随声望去,那是块系月老红穗的血玉,月牙状,品佳,水极足。
她袖下纤指暗暗捏紧。
谁人不知自刘贵妃得宠后,魏帝开始重用刘氏一族,这两年在朝堂之上,刘氏势头很猛,颇有与沈相分庭抗争之意。
如今刘贵妃当着众人面公然赠礼,不管意在拉拢还是诡计,这沈知鹤收与不收,都已注定要成为漩涡的中心。
半响,在刘贵妃狭长的凤眼半眯,已然透着烈光的时候,沈知鹤终于端着那张柔和的美人面,抬起的眸如溪般清隽而又透亮,声如碰珠玉:
“臣妇谢娘娘赏赐,他日设宴,定回赠刘老夫人。”
她后半句压得极轻,只入刘贵妃的耳。
枝头的鹊啼鸣着,融入琴曲声格外清脆,刘贵妃扶了一扶步摇,琉璃指套与其相撞,发出细碎声响,她压着眸不动声色扫视一圈,最终悄然落回沈知鹤脸上:
“孟夫人,果真是个聪慧人。”
说罢扯了勾人的潋滟俏色回身,举着一旁宫婢新满上的青瓷琼盏,微扬下颚,回座上去了。
风动人动,叶影太顽皮,满园红烛光穿过叶缝时映下几片叶状的亮,将沈知鹤完整的影割得细碎。
沈知鹤握着赏玉的手收紧,她抬眸,望向那座宴宫最高耸的宫阙,一双杏眼内盈着的清澈温水逐渐冷却。
身后有小心翼翼的行礼声传来,周遭都是前来恭维的人,沈知鹤回神,将眸底凉意尽数敛去,而后端着一贯的态转身,混入到莺燕语中去了。
这群面上妍丽鲜活的人儿交谈,向来都是倚靠身后的那一个姓氏,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来往间,不过都是一张张扯着笑得面具罢了。
这头赏月正紧,那头群官设宴却是满满的脂粉气,黄琉璃瓦铺顶,两侧高耸盘龙金桂树,雕镂细腻的汉白玉栏杆台基,雕梁画栋间又见一层层明砖清瓦,紫柱金梁,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正殿之内,群官皆下座对饮,但视线流转间,都会偷偷瞥向九五座上的两个人儿——
“皇上,您惯会取笑人家。”
陈皖伏于魏帝椅侧,也不知方才魏帝说了些什么·荤·话,她葱白的指尖捻着颗葡萄,眨眸间蕴足了委屈,正往魏帝嘴边送。
魏帝将杯中酒饮尽,见她这副模样,骨头都酥了本寸,也不顾底下人的目光,慵慵伸长了臂,一把将陈皖揽入怀中,吃了那颗葡萄。
“这……唉。”
有老臣一拂衣袖,满脸愠色,不再看座上两人,紧阖上眼。
沈丞相则端坐位下,夹了著肉入口,似是那般荒唐事影响不到他半分,只在丝竹声愈烈之际,举了杯盏,向那一言不发的少年将军颔首。
陈皖巧笑嫣兮,媚得紧,她伸手将魏帝跟前的酒又倒满了些,顺着人袍而下,金桌掩去座下荒唐。
她假装不经意扫下,潋色重重,在座下那人面上停留,细细拉长着声儿,不轻不重,正好传入座下众人的耳中:
“奴家看席上只孟少将桌上的菜式不曾动半分,莫非是不合胃口?”
刹时,宴上目光都聚集在孟靖怀那侧方桌。
可他却稳稳搁下手中酒杯,站起拱手:“回皇上,臣来时,已与内妻一同用过膳。”
魏帝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目光却落在了右下侧沈丞相处,他晃着盏中的琼液,韵三分醉意:
“女儿与夫婿恩爱,沈爱卿该欣慰了。”
沈丞相抬下颚,眉目不动,眉心隐隐欲延成一道川,他望向魏帝,再不动声色地扫了陈皖一眼,沉声:
“皇上,酒过三巡,莫要贪杯。”
魏帝揽着陈皖的手紧了些,似是未将沈丞相的话听入耳,他嫌瓷杯太小,索性直接将酒壶拿起,倒入口中。
酒渍落在龙袍上,晕成梅花三两点。
孟靖怀敛袍坐下,正好对上不远处司天监关大人的视线,两人颔首示意,关大人率先移开目光。
关大人摒去耳中嘈杂,只专心顺着窗望天上星盘,算到最后,只得一句暗叹。
他不动声色望了九五座上一眼,眸中光亮一闪即逝。
薇星暗淡,是个·死·局。
“皇上,您怎还不依奴家所求。”
陈皖手上动作又施力几分,魏帝身躯一颤,再落目,已是眸带嗜色,他开腔嘶哑:“你所求为何?”
腰间吊坠被陈皖挥袖一遮,丝丝香气入了魏帝的鼻,陈皖晃了晃皓腕上的红珠子:“奴家一直无名无份,难免遭人低眼……”
她一池秋波明送,淬艳霞于身。
魏帝那三分醉意的眸里又染上·春·色·旖·旎,他一挥大袖,已然是对沈相的视线视若无睹,字字染酒气:
“传朕旨意,陈国公主,封为昭仪,入主承乾宫罢。”
落音震震,连殿上乐婢弹奏都轻了几分,底下人哗然,沈丞相垂下眼眸,瞧不清神色。
而孟靖怀则与身侧的魏惊祁交了个眼波,只一瞬,便各自移开了。
正当大家都不知作何反应时,原先阖目那个老臣已然是气急,他猛地起身,走至大殿中,挺直身躯,愤然开腔:
“皇上——陈氏妖女,惑君惑国,怎可封位!”
“你放肆!”魏帝大掌一拍金桌,桌上刚斟满的酒都溢了出来,他喉间滚火,“赵史录,你莫是疯魔了!”
那老臣,原是个史录官,上记本朝历史,下记皇帝起居。
天子一怒,百官皆伏。
殿内丝竹声骤停,呜呜泱泱跪了一大片。
那陈皖也跪于魏帝足下,两横清泪已落,我见犹怜:“皇上息怒,都是奴家惹的祸端……”
“皇上——”
赵史录脊梁直直,字字泣血铿锵,直指魏帝:
“您上位多年,天怒人怨,本非正统出生,还不励精图治!”
“枉顾朝纲,宠幸罪女,旁惑邪言挟媚道,还……”赵史录从怀中掏出史录本,将其掷于地上,满面悲愤,“还强幸臣之妇!”
此言一出,底下人身躯一震,原本垂着的头都暗暗与身边人交换眼波。
孟靖怀双膝跪地,袖下双手紧握成拳。
“一派胡言!”魏帝涨红了脸,他猛地站起,头晕目眩了好一阵,眸里清明两分,好似还闪过慌乱,“来人,给朕拖下去!”
“不用劳烦护卫。”
赵史录一撩胡须,双手稳稳将头上的发冠取落扔在地上,他眸底有雾,花白长发洒落,如秋风枯叶,悲极而沥血:
“你妄为一国之君,晏,必亡——”
孟靖怀暗道不好。
话音刚落,赵史录便哂笑一声,老态龙钟的躯体显出此生最大的力气,他冲上前去,一头撞在了那汉白玉栏杆台基之上。
猩红渗出,被汉白玉衬地更甚。
以·身·谏·君。
殿中人皆愕然抬首。
夜风呼啸,压下四角将将飞离的悬兽,寂寂无声,赵史录余音仍像浮在霜白里,渺散,却又紧紧缠住殿上人的心。
“来人——”魏帝双手撑在桌沿上,目眦欲裂,高呼一声,“把这乱臣拖下去喂狗,诛九族!”
“皇上!”沈丞相上前一步,正拱手欲言,却只瞥得魏帝愤然离去的一拂衣袖。
沈相沉了心,面容不改,转身,示意众人退下。
孟靖怀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侍卫们拖起赵史录的躯体,血痕蔓延,触目惊心。
他心如凛冽刀锋,强制自己移开视线,却瞥见了身侧同样神情的魏惊祁。
孟靖怀稳了稳心神,随同大臣们匆匆步伐身后离去。
而瘫坐在地上的陈皖则是被宫婢扶起,一副莲花带雨的画卷映着她,垂眸一霎却敛过了得逞。
她作着颤颤巍巍的样儿,视线在接触到底下那个毫不掩饰的炙热目光时顿了顿,耳垂上因风牵出几声叮响,露滟的光渡上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