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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继续寂静。
张慎言跪不住了,老寒腿不给力,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孙鼎相见状,赶忙上前搀扶。
老张挣扎着站起来,看了看总督,又看了看短毛,嘴皮哆嗦两下,终究还是没开口。
张宗衡瞪着短毛贼,李自成瞪着张王八。
两人挺胸叠肚,各自从丹田提起一口三分归元气,正在比拼气势。
良久之后,感觉就像过了三天三夜一样,李自成腿麻了。他的眼角还积存了点泪水,马上就要忍不住往外流。
大统领郁闷,心说这老头儿内力深厚啊,我一个棒小伙儿怎么能输给他?!
我忍!我坚持!我咬牙……
李自成一咬牙,那滴泪水眼看就要决堤。
“大统领!”
门口一声喊,众人目光被吸引。
胡逸推开守门小兵,大步进屋。
李自成迅速来个假动作,借撩头发装帅之机擦干泪水,总算没当场跌份儿。
胡逸走过来耳语了几句,退在一旁。
柳家集合的民壮不堪一击,赵胜队无伤完胜;阳城民壮也被杀败,只是,孩儿营死伤了十九个娃。
“……”
李自成随手在脖子上搓了几下,一大坨“仙丹”显现。
“biu!”仙丹飞向张宗衡。
“我闪!”
老张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挪步,不料双腿早已站麻了,腿一软摔个屁蹲。
亲兵急忙上前把老汉扶起。
李自成淡淡道:“张总督,你想死还是想活?来句痛快话,不要耽误我发财!”
张宗衡盯了短毛片刻,转头瞟了眼张慎言、孙鼎相。
他叹口气,“给我……”
话刚出口,门外快步走来个亲随,到了张老爷跟前耳语一句。
“啊?”张宗衡失态,不由叫出声。
“快请!”
随后,穿着一身麻布衣,踩着草鞋的前尚书孙居相走来了。
“哥!”
孙鼎相急的一跺脚站起来,“你瞎跑什么!”
孙居相拱手笑了笑,“诸位都挺好啊?”
张宗衡抱拳,“老先生,别来无恙?”
孙居相笑的很悲伤,“丢人现眼啊!我这张老脸是保不住了,让少司马看笑话了。”
张宗衡一伸手,“老先生,坐下说。”
孙居相先转头看短毛,“大统领,给老汉三分薄面,你退一步行不行?”
“……”张宗衡傻了,什么叫让短毛退一步?我随时能把他砍成杂碎好不好?
李自成作揖,“老先生,您老人家实在不必掺和进来。”
孙居相没搭理短毛,自顾左右瞅了瞅,这桌椅都打翻了,我坐哪?
还是孙鼎相识眼色,把自己椅子端了过去。
孙居相朝三弟笑着点点头,坐下。
“这人呐,怎么越老越怕死呢?当日一时糊涂,居然苟且偷生了。呵呵。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造化弄人!我现在想开了,不躲了。人不人鬼不鬼,活着也只是多拉几泡屎。不好玩!死就死吧,蒙羞就蒙羞吧。”
孙鼎相抹了把老泪,张慎言耷拉着脑袋,张宗衡唯有一声叹息。
孙居相看着短毛,“后生,没有人能挡的住你了,往前冲吧!我想,以你的本事,大概也不需要我多嘴提一下关外建奴。就这样吧!”
李自成抱拳一鞠躬。
孙居相呵呵一笑,“短毛,少杀点人,大家活的都很辛苦。”
李自成二鞠躬,“谨记老先生教诲。”
孙居相转头看弟弟,“死我一个就够了,你投短毛吧!”
孙鼎相“哇”的哭了出来,跪倒在地。
孙居相又看张慎言,“你也投短毛吧!”
张慎言低头不语。
孙居相又看张宗衡,“你有官身,我就不多说了,自己选吧。我建议,我只是建议,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也投短毛吧。”
张宗衡一撇头,不言语。
孙居相又看向短毛,李自成先来个三鞠躬。
“让皇帝杀不好,我的命我做主。上吊不好,跳井不好,抹脖子不好,绝食更不好。你给点药吧,没痛苦的那种。我不怕死,只怕死相太难看。呵呵。”
“哥……”孙鼎相嚎啕大哭。
李自成挠挠头,“很抱歉,没有。”
“呵呵……”孙居相笑了笑,站起身,“没啥,那我回家自己准备吧!”
老头儿背着手走了。
孙鼎相、张慎言紧随而去。
李自成一转头,正迎上了张宗衡的目光,“你怎么说?”
张宗衡转头看着仨人背影逐渐消失,叹口气,“你走吧!”
李自成一撇嘴,“就这?”
……
阳城外,三骑快马飞奔而来。
一员传令兵滚鞍下马,直奔营帐……
李过看完信拍腿大叫:“这才对嘛!”
旁边的杨时化眨巴眨巴眼,“大帅……”
李过温柔一笑,“老先生,请回吧。阳城,完了!”
“啊?”杨时化瞪大眼睛。
他急忙抱拳,“大帅,钱粮都已筹措……”
李过站起身,“要么老先生去面见大统领吧,恕我无能为力了。”
杨时化跟着站起,还要进言,李过一抬手,“请回吧!”
“唉!”老杨一跺脚,急匆匆出门。
杨时化是前户科给事中,曾弹劾前高平县令乔淳坐赃二万。老乔背后有人,一时扳不倒。杨时化就给老乡、仓场尚书孙居相写信抱怨了几句。
孙居相在回信中也抱怨了一下国事,结果这封信半路被人截获了,当即事发。
崇祯大怒,杨时化被罢官回家,孙居相遣戍。
前面阳城知县要截杀大顺军,老杨等几人不同意,但是以前工部尚书白所知、天官王府王兆河为首的另一半士绅坚决要求出兵,痛打落水狗!
他们认为王师已到,短毛贼就是秋后蚂蚱。
可惜他们失算了,短毛的报复来了。
……
短毛李自成站在端氏镇墙头上冷笑:“老子不怕你横,就怕你穷!”
张宗衡远去了,辎重留下了。
他带着一千多人原路返回,要过沁水再跑去临汾坐镇;虎大威、马士英等带着几千兵往东去长治保护沈王。
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
不知道哪支队伍先喊了起来,很快上万大顺军齐声高喊:“万岁!万岁!万岁……”
声势震天。
李自成看着眼前场景,心里却回想着老孙那句话——“少杀点人,大家活的都很辛苦。”
做人那么辛苦为了什么?
还不都是为了一碗饭。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也好,啃树皮啃草根啃观音土也好,都是一碗饭。有什么不同吗?
从皇帝开始,以下不论王公大臣还是贩夫走卒,谁又能活的轻松?谁家那碗饭吃的都不容易。
但,这不是少杀点人的理由。
去踏马的统占对象,李自成要大开杀戒!
世界上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一种人会死,那就是愚蠢的人。
落井下石的事情可以做,但日后被人捅刀子,也不要喊冤。
李友、王得仁带着历山援兵原路返回,他们即将去包围沁水县城,狄遵制受命要展开大清洗。
沁河两岸的那些墙头草交给张道濬处理,扫除一切害人虫!
阳城自然难逃一劫。火器营、骑兵营、刘体纯部南下去协助李过攻城。
那座山坳里的柳氏大族必然也要被抄家。
你们大伙儿都忙起来吧。
李自成做为大统领,在端氏镇里美美的吃了一桌好饭。
舒坦!
“大统领,喝茶。”贾富贵伺候的很殷勤。
李自成站起来环视一圈,拱手作揖,“让诸位受惊了,我很过意不去,给大伙儿赔个不是。”
道歉嘛,当然是诚心诚意的。一年前就计划好了。
不逼一下这帮人,哪知道谁是忠心投靠谁是虚情假意?引蛇出洞吧。
当然,人性经不起考验。所以李自成要掌握个度,不会让他们彻底陷入绝境。
“大统领客气了……”
众人急忙站起来回礼。
李自成压压手,“坐下说吧。”
众人落座。
韩霖开口道:“大统领,眼下形势,咱这座书院怕是保不住了。我看,不如完全占据上党以为根据地。”
张道濬反对,“可行性不大。不是大顺军实力不够,是粮食不好筹措。今年上党肯定会闹饥荒。再者,咱名声在外,逆明绝不会善罢甘休。大顺军若是还像以前那样各部分散开,接下来容易被各个击破。”
贾富贵小心翼翼道:“大统领要率军离开吗?官军会反攻倒算吧?”
陈大义斩钉截铁道:“我跟大顺军走。”
王重新有些为难,“家小可以带走,可还有一堆产业呢……”
韩长里语气轻松:“不外乎就是多花点钱孝敬。我亲戚韩范、韩仰斗都能和朝里人搭上话,保住家产应该没问题。”
众人心思不一,纷纷献计献策。
李自成总结道:“两手准备吧!韩霖、张道濬、贾富贵这些已经露面的,不能继续待了……”
榼山书院留下,不过以后新学说就不讲了。百十多个被洗过脑的带走,他们可以充实政教队伍。
张道濬、贾富贵的火器工场搬去太行山,只留少部分继续开工赚钱。
尤其窦庄那个炮场,因为用的是铁模铸炮,“其法至简,其用最便,一工收数百工之利,一炮省数十倍之资。且旋铸旋出,不延时日,无瑕无疵,自然光滑,事半功倍,利用无穷,辟众论之导轨,开千古之法门,其有裨于国家武备者,岂浅鲜哉!”
窦庄每月能外销出去上百门火炮,即便提价一倍都供不应求。隔壁卢象升乃至辽东、山东官军都跑来采购。
火炮身管自紧的窍门同样用在了外销炮上,李自成在资敌上毫不含糊。
因为打一群弱鸡没啥成就感,那样只会把大顺军养成废物。结果就会是将来对阵鞑子,以及远征欧罗巴时可能会吃大亏。
李自成现在资敌算是另一种的以战养战。
沁河两岸的一些人员、产业撤走,不代表李自成要放弃上党。
历山、太行山根据地继续保留;各县赤卫队仍然要大力发展;狄遵制升任知府,沁水阳城泽州等各县包税制度还要推进。区别只是会比以前更嚣张。
要是糖衣炮弹不管用,有不识相的来找麻烦,直接剁手砍人。
可惜的是本地商业差不多玩完了。尤其是通往河南的路,商旅断绝。流贼肆虐的消息传出去,外地商人哪还敢冒险前来,怕是三五年内都难以恢复。
大顺军的很多产业同样遭受影响。
比如钞票,造纸原料中的三桠皮来自大别山岳西一带。当地人只拿来编草帽、草席,却不清楚那些玩意儿更适合造特殊纸张。
比如河南桐柏县的天然碱矿,也就是苏打,运不过来了。三酸两碱有多重要?化工之母。
连带一堆报刊杂志大概也办不下去了。
榼山书院最先出版的是《故事会》。创刊号销了三千本。第二期发往江南三千本,个把月也卖光了。非常受欢迎。编辑部还陆续收到投稿八十多篇,全是白话文。
《知音》、《读者》、《作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生活月刊》正准备陆续推出,这下没戏了。
《中果时报》创刊号刚排完版,这下夭折了。《格命报》这种内参倒是无所谓,反正也发不出几张。
筹备中的《商报》也完了,这份报纸在前期调研中受到大商人的一致好评。
尤其令他们看重的,报纸上面会刊登海内外各地的供求信息,还有批发零售交易的货物种类、数量和价格。虽然消息会滞后一两个月,但不失为重要参考。这年头,这种消息实在太重要了。即便一两银子一份报纸他们都不会眨眼。
还有《博物学刊》等读物甚至没来得及提上日程,都完了。
编辑部乃至印刷厂或许可以考虑迁往江南。
……
李自成在端氏镇跟众人商议后路,阳城人杨时化已经跑到了润城。
他先去找亲戚杨朴沟通一番。这位前大兴知县还在忙乎着完善砥洎城,他对大顺军的态度是不承认不拒绝不反对,糊弄着过就行。
他儿子杨载简还是赤卫队副队长。
老杨跟兄弟说张总督已经退兵了,阳城难保了,他也没办法。
“官军败了吗?怎么可能?”杨时化大惊失色。
他抬勾子就往屯城张慎言家跑,上门后又得知老汉去了湘峪,赶忙再追到老孙家。
孙居相跟家人吃完诀别饭,洗了澡换了衣服,正坐在炕头上交待后事。
“……另外,我写了个《沁水调查》。”
孙居相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桌上。
“你们有空了看一眼,长长见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发现问题、认清问题,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对策。
唉,对于那位短毛后生,我是彻底服了。他给出了答案,他还去行动了。
我们呐,都是门外汉。就这些吧!”
张慎言支吾道:“我不投短毛,我也不跑,我也不自尽,我就坐家里等死。”
孙鼎相挠头,“我投短毛可以,但是我不跑。山顶观象台上的那座大望远镜可不好搬家?我要留下来看月亮观星星……哥,你别笑。
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宇宙之浩渺,时空之无限。人类算什么?!朱由检、张宗衡、短毛又算什么?!不过都是蚂蚁、尘埃罢了。
哪天上命下来,我不让他们抓,我自尽就行了。埋在望远镜旁边。”
“老爷……”一屋子家眷哭哭啼啼。
……
杨时化及时赶到,见了老孙最后一面。
孙居相听完最新情况,呵呵一笑,“格命嘛,哪有不死人的!”
杨时化还想救救阳城,老孙摆摆手,“我听同僚讲过一句话,转送给你们。食得咸鱼抵得渴!”
孙居相下了炕头,拜了拜大明牌位,拜了拜皇上牌位。
他再回到炕头,伸手端起搪瓷碗,迟疑了一下。
老汉忽然转头问:“短毛真名叫什么来着?知不知道?”
孙鼎相小声回道:“李自成。”
孙居相一仰头喝干碗中药,往床上一躺。
他嘀咕了句,“李自成,好名字。两百年后的史书中会多出一部《顺史》。也许只要一百年……”
闭眼了。
全屋大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