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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李自成一觉睡醒,仍然生龙活虎。他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八段锦。
张慎言暗地里愁眉不展,毒药都放不翻?这短毛后生难道真是个奇葩?
吃过早饭,两人相跟着去串门。
屯城东面山沟里住着孙氏。
一门三兄弟,同朝为高官。
老大孙居相,原户部尚书衔,总督仓场,也称仓场尚书。①仓场就是官设仓库,大银库大粮库之类。明代六部及某些衙门衔职分开,比如户部可以有两三个尚书,但主事的只一个,其他类似于本职+职级+荣誉称号,享受xx级待遇或者xx级。
前头刘伯温多少代孙就是被老孙奏参砍的。然后果然出现了星变,老孙“星变应诏,言时政十二事,并触忌讳。”打脸了。
去年七月,孙居相跟阳城老乡户科给事中杨时化书信往来不断。某次被锦衣卫搜罗到了,内中有言“国事日非,邪氛益恶”。②杨时化先投顺后投鞑
崇祯皇帝闻之大怒,立即逮老孙下狱,寻遣戍边。
老二孙可相,前左都御史,刚亡故。
老三孙鼎相,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提督军务。天启时被阉党弹劾,罢官回乡。崇祯元年,起户部右侍郎不就。
孙鼎相深知朝堂险恶,当什么官呢,在家读书养花盖园子多舒坦。
老四孙立相在村里开私塾,不说他了。
此地富商甚多,做高官的也真不少。可能算相辅相成吧。
有张慎言陪同,李自成顺利进入孙家大门。
三人扯些闲话聊了聊,接着谈起朝政时局,顺带说起了孙居相。
李自成拐弯抹角提醒三孙,大孙没两年好活了,要不要想办法“接”回来。
孙鼎相哪敢胡说,万一来的是锦衣卫呢?
好在有张慎言帮衬,为李自成担保。
“叔享兄,你别看这位后生是短毛,学问通百家,堪称天纵之才!五百年难得一见。”
“哦?”孙鼎相大感意外。张慎言的为人他清楚,绝不会胡乱吹捧。
他刚看完《梦溪笔谈》,于是随口道:“短毛,我且问你,‘月有阴晴圆缺’,为何有‘圆缺’?”
李自成笑了,“老先生,咱能不能聊个高深一点的话题?比如小学四年级五年级的?”
“……”
孙鼎相尽管不太清楚小学四年级五年级是个啥,但也知道短毛在鄙视他的问题肤浅。
“嘿!你个短毛!”老汉一歪脖子,“你且答来再说。”
“呵呵。”张慎言饶有趣味的看着两人。
李自成说道:“东汉张衡有言,‘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
孙鼎相追问,“那你也认为是月亮本身不发光?张衡还说月亮被‘暗虚’挡着就会发生月食。以为然否?”
这老头还挺好学,李自成也就不吝赐教了。
“‘暗虚’嘛,西晋刘智解释了。‘言暗虚者,以为当日之冲,地体之荫,日光不至,谓之暗虚。几光之所照,光体小于所蔽,则大于本质。今日以千里之径,而地体蔽之,则暗虚之荫将过半。夫星亡月毁,岂但交会之间而已哉,由此言之,阴不受明,近得之矣。'。
宋元之际的马端临说的更明白,‘月本无光,受日为明,望夜正与日对,故一轮光满。或月行有迟疾先後,日光所不照处则为食。朔旦之日,日月同宫,如月在日上,掩太阳而过,则日光为所遮,故为日食’。
直白说,月亮本来无光,受太阳的光,所以朝太阳的半个是明的,背太阳的半个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对太阳,所以人眼看见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实,月球并无分别,只是半个明半个暗,盈亏圆缺,都是人眼睛现出来的景相,与月球毫不相干。”
这原理连宋徽宗都知道,“月假日光,行於日所不烛,亦以为蚀。日月之光,盖未始亏,人望而然。古之人以历推步,先期而定,实数之常。”
但是他又说,“然日为阳,人君象也,为阴所掩,不可不戒。”
历代皇帝们常常因为日食之类的下罪己诏,他们明知道是自然现象,可还要搞迷信活动。不是因为无知,大概是因为“若古之训,罔敢怠废。”
还有,皇帝祭祀山川是为了拜神迷信?《淮南子》早说了,是为感恩。山川阻挡了湿润的空气,才有雨水形成,有了雨水才有粮食丰收。
愚昧的只是老百姓。
祖冲之都知道日食形成原因了,然而到一千四百年后的抿国,老百姓还敲锣放炮怒赶“天狗”,要把太阳从“天狗”嘴里“解救”出来。他们不是闹着玩,是真的以为有舔狗。①忘了是南京还是哪,有个名人还登报吐槽了。
再比如,南下出巡的康熙在观星台上问李光地哪个是老人星。李光地回:“据书本上说,老人星见,天下太平。”
康熙炫耀道:“甚么相干?都是胡说!老人星在南,北京自然看不见,到这里自然看见。若再到你们闽广,连南极星也看见。老人星那一日不在天上,如何说见则太平?”
上位者并不愚昧无知。再比如说磷火。
陆游清楚,“予年十余岁时,见郊野间鬼火至多,麦田稻穗之杪往往出火,色正青,俄复不见。盖是时去兵乱未久,所谓人血为磷者,信不妄也。今则绝不复见,见者辄以为怪矣。”
磷火虽然不是人血化出来的,但人家起码知道跟妖魔鬼怪无关。
至于传说中见到鬼火后“忽忽如失魂”,或许是因为惊吓,又或许是因为吸入磷化氢、五氧化二磷等导致的中毒现象。古人就没法研究了。
可是一般老百姓呢,还以为是鬼魂作祟点的鬼火,愚昧观念延续千年。
再水一个。
西汉董仲舒说:气上薄为雨,下薄为雾,风其噫也,云其气也,雷其相击之声也,电其相击之光也。
跟雷公电母压根没关系,什么指望去庙里求龙王爷下雨的靠边站吧。
……
李自成解释完月亮的事,孙鼎相捋须赞:“后生倒也博学。”
张慎言一扬眉,“如何,老弟所言不虚吧?”
孙鼎相继续考校,“宋人杨万里有诗‘旧传月径圆千里’。沈括说‘日月之形如丸。何以知之?以月盈亏可验也。月本无光,犹银丸,日耀之乃光耳。’‘日、月,气也,有形而无质’。你来说说,月亮乃是一个径圆千里的气球?”
李自成答:“月径大概有六七千里吧,记不清了,具体大小要算一下。太阳可以看做是气球,月亮不是,月亮上面有山有土。等明年晚辈送老先生一架望远镜,一观便知。”
“哦?”
孙鼎相看了眼张慎言,又转回头,“你不是唬老汉吧?敢不是看了唐代笔记《酉阳杂俎》?难不成月亮上真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修的是广寒宫?住着嫦娥?”
李自成笑,“这个三言两语说不清,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证实。老先生若有兴致,咱以后慢慢谈。”
孙鼎相又问:“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呢?”
李自成挠头,“这话有些道理,要从狭义相对论讲起,更复杂了,三五年都讲不清楚。”
“狭义相对论?你给我用三五句讲清楚。”
“……”
“这个相对论……譬如老先生与美女玩耍半个时辰,会觉得似乎只过了一刻;但如果让你坐在烈日下暴晒一刻,你会觉得似乎已经过了不只半个时辰。相对论又分广义和狭义,实在不好讲。”
孙鼎相听得龇牙咧嘴,琢磨了一下,“姑且信你。”
他又说道:“张衡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黄帝内经》也说‘地为人之下,太虚之中者也。大气举之也。’果然否?若是,不可解处就太多了。”
老汉一跺脚,“另一边的人岂不是头朝下?大气也能托着他们不掉下去?”
李自成还没回答,张慎言先纳闷了,“老哥,你啥时候开始弄这些学问了?”
孙鼎相笑呵呵道:“窝在家里一天天的没事干,闲得慌。”
张慎言转头,“短毛,你且答来。”
李自成放下茶杯,“这个很复杂……”
孙鼎相吹胡子瞪眼,“你可别再说三五年讲不清楚。问了半天,你啥都没说清楚!”
李自成又开始挠头,“怎么说呢……比如磁石吧,能吸铁……”
张慎言一跺脚,“你说这玩意儿能吸人?”
他又一拍桌子,“万物都可吸?”
李自成点头,“答对了。万有引力嘛,万物都可吸。”
孙鼎相开始挠头,“会说话就多说两句,不要老是遮遮掩掩,听不懂。”
李自成愁啊,“还是比如磁石吧,能吸住铁,你要用点力,能把两者拉开。两者若靠近到一定距离,会自动吸引;若离的太远,自然无效。同样道理,我们脚下的地球虽然能吸万物,只要你力气够大,往天上扔块石头,若能高到三四百里它就一去不复返了。”
“神奇!”
俩老头两脸懵。
李自成说道:“这个好理解吧,你往天上仍石头,是不是越用劲扔的越高?人力当然是有限的,可以看炮仗和火箭,飞个十丈二十丈高都有,若用更多火药……太复杂了,说不清了。”
孙鼎相非常不满,“你就说你能说清啥,说来听听。要新鲜的。”
“改天我给老先生写本十万个为什么……”
“改天的改天再说,你现在给我说个今天的。”
“……”李自成喝口茶,酝酿酝酿,看着杯子想起来了,“拔火罐知道吧?”
孙鼎相道:“‘纸纳于罐,用火点燃,放于壮夫腹上,挈之不坠。盖火气使之然也。’宋代就知道了,我如何不知?”
李自成叹道:“可惜古人没有引发氧气的研究,转而发展出拔火罐的体系了。”
孙鼎相大口呼吸几下,“这个就是氧气?”
李自成解释道:“不确。眼前看着空无一物,可是气无处不在,可称之为空气。这个空气啊又由好几种气组成,氧气只是其一。
咱们吸进一口气,其中氧气为我所用,其他气无用,呼出去了。不信拿个大罐子罩头,把缝隙都封住,人很快就会感到憋闷。就是因为氧气耗完了。”
孙鼎相点点头,“有些道理。”
李自成继续说道:“烧火也是同样。若没有氧气,火就要熄灭;扇风火就旺,就因为补充了氧气。还有炼铁,也要鼓风。再说回拔火罐,为什么能吸住?里面氧气消耗了,这个,又牵扯到大气压……”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李自成让老汉找来硬纸、杯子。
杯子加水,略超出杯口,因为有张力不会溢出来;再覆纸,稍等片刻。
如果杯子小到毛笔杆粗,其实都不用加纸,除了张力外还有什么扰动正反馈之类的,反正水也不会流下去。
李自成一伸手,“老先生可端起杯子,倒过来看看。”
“那水不就洒了?”孙鼎相边说边动手,小心翼翼翻转杯子,“嘿!好玩!”
张慎言撇嘴,“纸张怕不是被水吸住了?”
李自成说道:“那你倒掉半杯水再试,看水能不能吸住纸?”
孙鼎相依言照做,水洒了。
李自成耐心的解释一通大气压。
两位老汉啧啧称奇。
张慎言做了个纸筒,一吸气,扁了,“这就是外面大气压的?大气压强这么厉害怎么没把短毛压成肉饼?”
孙鼎相急忙道:“这个我能解释。人人都要呼吸嘛,腹内有气,和外面大气压抵消了。后生,是不是这个理?”
张慎言反驳:“你胳膊腿里也有气?脑袋里也有气?”
李自成无奈,“这又要说起血压了,咱们不扯远。总之,人生天地间,早已适应了大气压,不然人就没了。”
大统领又给他们科普了为啥“按下葫芦浮起瓢”。
张慎言惊说既然和重量无关,岂不是可以用铁造船也能浮起,简直无稽之谈。
李自成懒得辩,只说能不能浮起自己试一下就清楚了。铁片要薄,要么就把铁船造大一点,计算方法就不提了,“你们一时半会学不会”。
他又说了说虹吸和连通器原理,这个容易验证。古人早在应用了,只是不知其所以然。
虹吸被称为“注子”、“偏提”、“渴乌”或“过山龙”等等。
至于连通器,唐太宗李世民还用之逗弄来朝觐的铁勒部。搞得蛮子们大为惊骇,纷纷表示:“天子赐我曹此瓶,还部落中倾之,岂不常足酒也?”
等李自成说完几匹马拉不开的半球实验,孙鼎相彻底拜服了。
“后生可畏!学问精深,闻所未闻!”
三人又聊了些闲话,顺嘴提起了星座。孙老汉说短毛博学多才,星宫定是宝瓶。
李自成说我七脉已改,脱离天道,不在五行之中。
张慎言说韩愈是磨羯,苏轼是磨羯,我也是磨羯,可见我们三位文采都差不多。
孙鼎相对他翻个白眼。
直到吃过午饭,三人说起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