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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过立春,天已渐暖。虽夜里依旧凉得紧,但白日里那日头一照,连带着门前头那条一丈多宽的河,捧上一捧,也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门前五十上下年岁的妇人搬了个矮板凳正坐着削土豆,时不时地还左右邻里头望望,或瞧瞧天色。
她姓周,是苏家归乡后身边唯一一个留下来的老仆,人称周大娘。她的头发已经夹杂了不少银白——准确来说是灰白——因着头发有些粗糙,看上去总有些灰蒙蒙的,略厚的唇没什么鲜艳色彩,淡淡的、暗暗的。这似乎也是这个年纪的贫家妇女的惯常模样。
她终于毕了手上的活计,拿了装削好的土豆的篓子晃了晃,似很是满意,置在凳上,继而从门前找来扫帚簸箕粗略的清扫一番便收拾了进了屋。
然而很快她又走了出来——准确来说是跑,只是她跑的速度着实与走没有什么差别,她一想起来了要紧事就会急的不行,而这也往往会导致她搅坏一系列的事情以及忘却一系列的事情,比如说房内的人正在睡觉。彼时她急急忙忙的敲了临间屋子的门,敲的很重很急,犹如暴风雨的巨大雨点打落在锣鼓之上的声响,嘴里头喊道:“愿儿,快起来了快起来了,马上迟了小心先生罚你!快点!起来了!”
静谧的小屋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约两尺外便对着与邻家隔断用的白墙,几乎没什么光能透的进来,所以屋里小木床上的人儿依旧睡的香甜。但宁静的舒适却在周大娘走到门口的那一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打破,几乎是惊吓式的,强行把小小的人儿从睡梦中唤醒。
元黛一脸的苦相,脸都快揪成了一团,她捂住耳朵同时就以这样的姿势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大声道:“知道啦知道啦,吵死啦死人估计都能给你吵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啦!老女人,一点儿都不温柔!”
门外周大娘大声的“呸”了三声:“这说的什么话!不吉利!不许说!”言罢又顿顿,语气稍稍低了些,又道:“我一介老寡妇,要温柔有个屁用!”
元黛迷迷蒙蒙的睁开眼,折腾半日总算清醒过来。她是故意说什么死人爬出棺材的话的,她深知周大娘平日里言语上是极为忌讳的,被惊吓着醒过来着实太不好受,她恼得很,就故意犯忌讳气周大娘用。想着自己一介新时代的年轻少女,穿越前被一个插足自己父母婚姻的第三者、自己的杀母仇人欺负,穿越后到了这个农村的破屋子里,被一个老寡妇欺负,真是天要欺我......呃,我逃不了。
元黛穿了衣裳简单的收拾一下便走了出门,看见周大娘从锅里头舀了碗比平时厚实些的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即使是比曾经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的饭菜,却依然能挑起她的食欲,毕竟每日清早起来,都总是饥肠辘辘。
是以她心情大好,软了语气笑着道:“周大娘……刚刚……刚刚其实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您能不能温柔一点……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她一瞪眼睛:“我就要被您吓出毛病了。”
周大娘瞥她一眼,并未理睬她,只拨了些腌咸菜置在小碟子里头端上桌,说道:“老爷出去了,临出门前交代我看好了你,夫人在屋里做绣活儿,老爷说,我尽可把你提溜去夫人那儿,到时候,你就别想过好日子了。”
来到这异世已逾四年,渐渐她发现那后妈是个真真儿的好后妈,小她两岁的那个弟弟呢,也是好弟弟,就是这个父亲……太严厉。提溜去后妈那儿没事,只是就周大娘这大嘴巴,又十分百分千分万分的谨遵着她家老爷的命令,到时候,不管后妈罚她不罚,反正逃不过她爹那一关。呃......这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元黛前世里自八岁起就懂的理儿。
唉,得咯得咯,她缩了缩肩膀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坐下开始吃饭。罢了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账,往后慢慢来算。
粥面儿上盈盈倒影,是已经九岁年华漂亮模样儿初现的时候,抚山黛眉,下嵌一双大且有神的杏眼,鼻梁不算高,甚至还有些塌。邻里头都知道,苏家有个小女儿,不爱打扮,性格总有些似男孩,永远是千篇一律的一根梨花木簪把头发束着,却是好一个标致的脸蛋儿,将来绝对的大美人。
元黛把一整碗粥喝了个精光,搁下筷子,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飞奔出门,而是起立,恭恭敬敬的对周大娘道:“大娘,我走了。”周大娘奇怪的转身,然而待到转过身来时,哪里还能见元黛的影子,只得无奈一笑。
上学自然是迟到了的,好在书塾的先生青龢好脾气,当然他也不得不好脾气,因为他与苏家爹爹苏钦也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了,于是乎,这位苏小姐已经是一贯迟到的了,所以他倒没责怪于她,也不可能责怪于她。
但是......座位是固定的,元黛觉着吧,这青龢就是故意的,他是那种憋着坏的人,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一副千年难遇好男人的样子,结果一肚子坏水憋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使坏。这坏书生把她的位置安排在最靠里的地方,要是迟到了进去得穿过整个教室,麻烦好些人让位给她过去……几十趟下来,弄的她这个厚脸皮的脸上都快要挂不住、不好意思了……当然,只是快要,要是有什么事儿是她都觉得面上挂不住了,那可能得是……呃……得是……好吧,饶是她也举不出来这样的例子。
邻座的女孩子朝她猛眨眼睛示意她快些过去,她只得暗暗咬牙,把那讲台上一双桃花眼温和的笑着看着他的臭书生又骂了一通,然后厚着脸皮麻烦了六个人起身,让她过去。
六个人,元黛曾经花了整整一刻钟研究了,这是最短距离。当然,花时间、还是花课堂时间研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后来她被臭书生喊起来,要她复述自己方才讲习的内容,她就答不上来了,邻座那丫头笨死了,提醒来去她又听不清楚,急的要命。
那个臭书生……好吧,书塾先生青龢是个屡次落第的秀才,好吧,连秀才也不是。这个这个,没有科举考试的年代是可悲的,虽然元黛小姐上辈子的遭遇总结之中有一条,就是考试是不合理的,是泯灭人性的,是讨人厌的。因为考试导致所有的孩子拥有负值的童年与负值的快乐,并且,因为极大的竞争压力,孩子们都需要读到博士后才能找到工作,而想要找到好工作,就要去继续教育学院继续深造。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能活九十岁的话,那么,他的人生是可悲的,啊呸,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的人生三分之一都浪费在学校里,而上学是为了学习,学习是为了考试,所以,考试是不合理的,是泯灭人性的,是讨人厌的。
而元黛又仔细的想过,考试之后是什么呢?上学为了学习,学习为了考试,考试为了工作,工作之后结婚,结婚之后生孩子,生孩子丢给爸妈带,然后续做上班族,孩子出生,好吧,从怀上孩子开始,胎教、幼教、托班、幼儿园、学前班,一直到上小学,然后开始他的一模一样的人生,而这悲惨人生中最最不可或缺的环节,就是考试。
作为新世纪可悲的生灵们来说,这个世界有了考试,将是灰暗的,你想想,一个恶心到连狗都可以训练它做奥数题的年代,是多么的疯狂?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考试也是最公平的法子了,至少……在这个年代。
这个年代的选官机制,应该多多少少与察举制有些相像,就是好好读书,真的很好,自然会有负责选官的人,来找你。据说,十二个国家里,唯恒州国一个不用科举。于是乎,青龢这样的家境,是不可能支持他这样只读书不工作,金钱只出不进的日子太久的。
这个选官制度严重导致了政治机关的腐败,虽然,元黛还未有亲眼所见那什么察举制据说曾导致的官之子傻子也当得评中上,继而做官,但是也差不离了。像青龢这种寒门子弟……他苦苦等待了足足九个年头,诗文递了不知道多少篇上去给各类官员,都杳无音讯。他终于放弃,领着贫苦的连饭都快吃不饱了的母亲,以及妻子儿女一行五人,到了这个小村庄作了教书先生,把梦留给了儿子青翎。
于是,同样是落魄、同样是一身凌然骨气的读书人青龢和苏钦,又拥有相仿的年纪、相似的经历,甚至相似的出身,他们很快结识,成了知己知彼的好友。
而苏钦的女儿苏愿之、也就是元黛,和青龢的女儿叫青玉儿的,便也成了最好的朋友。方才那位敢公然在好脾气却严格非常的先生青龢面前,跟元黛还挤眉弄眼,还敢出声提醒苏愿之答案的邻桌女孩,便是这位青玉儿。
青玉儿本不叫青玉儿,她大名唤作青予窈,给予的予,窈窕淑女的窈。因为取小名“窈儿”会与姑姑青瑶冲突,于是便取了“予儿”,也就是“玉儿”作小名。
这些都是书生取的名字,文绉绉的哪里是这些没读过书的村民能懂的,且这个年代本就不崇尚文化,他们淳朴的很,给孩子取名更是不能再随意,所以他们才不管什么给予什么窈窕,他们就管叫玉儿,再则姓青,那便叫青玉儿好了。这叫着叫着就叫开了,现下里,大伙儿只知青玉儿,不知青予窈。
——青予窈?谁?不认识。
——哦,你说青玉儿啊,青先生家的丫头。
青龢较苏钦早五年来到,放弃了做官梦,静心歇下来,倒也过的惬意,然则苏钦来到,再三开导之后,青龢又重拾信心,一篇文章递上去,一举成功。
所以之前,呃,大概是他年龄还不够,所以人家不理他,吧。
其实苏钦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导青龢,他明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多险恶,也知道现在动荡不安,为臣子者本就极其不易,而青龢的性子与他何其相似,到了朝廷只要一不小心便会走他的老路步他的后尘,还未必能保证如他一般幸运,至今还保住了自己及自己这一家妻儿老小的性命。
只不过,青龢的才华只在他上而不在他之下,包括他在朝廷几乎是有些崇拜的才子王石文,也不一定能及上青龢之才。惜才之心被触动,苏钦还是忍不住开导青龢,劝他重拾旧梦,莫辜负这一身天赐之才。
所以说,青玉儿也要离开了。
这日老父的确不在家,后妈也的确把饭端进屋里用去了,饭厅里只剩下一个特好打发的大娘,元黛也就没了顾忌。
什么细嚼慢咽用餐礼仪?一概丢掉!那速度堪比赶集,完全就是抓着筷子在拼命往嘴里扒饭。然后用毕,她飞快地丢开筷子,发出“啪”的声音,偏偏筷子没有同时触上桌面,还是连贯的两声响,犹如山谷回声一般——那天早上的恭敬礼貌自然是反常,元黛有生以来屈指可数的反常,苏钦美其名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元黛跑出屋门,却又突然驻足,微后倾了身子,朝里屋大喊道:“周大娘,我去找玉儿了!”不等周大娘应声,她便快步跑走了。
周大娘急急忙忙连锅铲还拿在手里就追了出来,最终在出门不远处停下,有些气喘的吁了两回,然后用力拍了下大腿,大喊道:“我昨儿说让你带些蚕豆子去玉儿家的呐,哎!愿儿!回来!”
周大娘望着女孩子越跑越远的小小身影,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跑那么快做什么,不急这一时半刻!”
然而,元黛哪里听得到,而就算听到了,她也不会为了给青玉儿的一份蚕豆而再跑回来,所以,周大娘就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干叹气干感慨,然后揪起围裙擦了擦手,提着锅铲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