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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四年,邯郸郡少府属下一小署长江家二夫人十月怀胎后生下一块顽铁的怪事最近成了邯郸城内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大家对事情的真假莫衷一是,不认识的在茶馆酒肆说说也就罢了,有那熟识的便在府门外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干脆进得府来东拉西扯一番,为的就是能够一探究竟。
江寰潋一怒之下干脆把府门给闭了起来。
为了不被打扰,他已经向署令大人称病告假,此刻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现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要不要把那块顽铁给扔掉,扔掉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断绝了其他人的猎奇心理,时间久了或许人们就会渐渐淡忘掉,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真有其事。他从未把那奇怪的东西当成自己的骨肉,事实上没有人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状况,就连江寰潋自己也说不清楚。最让人惋惜的当属甘棠,那个可怜的女人从十四岁起便和自己在一起,替她过世的姐姐照料这个家庭,她把所有的爱都播撒在了江氏父子的身上。可上天似乎并未承认她的付出,一直过了十年她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怀上身孕,生下的却是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样的秽物留在家里,一年前的事故在他心中留下了太多的阴影。江寰潋下定了决心,然而每当他想要靠近时,甘棠都像护崽的母鸡,死死地把那块顽铁压在身下,又是祈求又是哭诉,弄得他心烦意乱,最终只好作罢。
初春的时节依然寒意料峭,江寰潋站在院子里,默默仰望苍天:再这样下去,自己终有一天会发疯的。
墙边的榉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随即隐没在廊柱后。江寰潋皱了皱眉头,沉声斥道:“不好好在家读书,鬼鬼祟祟地在那里干什么?”
江齐磨磨蹭蹭地从廊柱后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再将整个人藏在植物的阴影中,这样斑驳的影子下便看不清他的表情。江寰潋表面虽然严肃,其实心里非常疼爱这个脑筋活络又懂事的儿子,或许是因为他母亲去得早的缘故,江齐比他同龄的孩子要懂事许多。
“你手上有什么东西?”江寰潋瞪了江齐一眼。江齐见隐藏不住,才不情不愿地慢慢伸出手来,在他的手中是一块黑色的龟甲。
“这是哪里来的?”江寰潋的声音不自觉地便提高了几分,这些天他最嫉恨的就是这种神神叨叨的鬼东西。
江齐浑身一颤,嗫嚅道:“我去东城延庆观给二娘和弟弟求个平安。”
“荒谬,你哪里来的弟弟?”江寰潋呵斥道:“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扔出去。”
江齐有些不情愿,其实这龟甲上是他给铁人求的名字,只是他不敢给父亲说罢了。古来起名都是由父母长辈起名或君王赐名,自己这位“弟弟”是不可能得此殊荣了,于是便萌动了少年人好奇的天性。他本来也没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只想偷偷给二娘送去,可却在翻墙入院的时候被父亲给发现了。
龟甲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抛物线,落到了院墙外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哎呦”一声惊呼,紧接着一个破锣般的嗓音便在院墙外骂了起来:“是哪个不得好死的狗东西,生孩子不开窍的吗?”
江寰潋即便性格再好,可护犊子的心却与人无异,自己的孩子自己教训也就罢了,哪里容得别人诅咒,何况话中还戳中了他心里的痛点。他冲着在廊檐下探头探脑的管事忠伯吼道:“愣着干什么?去看看是谁在外面。”
管事立即带了仆役赵兴开门冲了出去,很快便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进来。江寰潋看这老者作方士打扮,三角眼,齐根眉,喇叭鼻,拉杂的胡须,黄黑的牙齿,榉树皮般皲裂的老脸,披散的长发,灰色的方士袍服,一只手拢在袖子里,另一只手正抓住江齐的那个龟甲缓缓摩挲。再看他梗着脖子仰着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江寰潋便恨不得上去扇他两巴掌。但他毕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于是重重哼了一声,出声训斥:
“你这人,说话怎生毫无礼仪?”
老者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庄有云,‘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何解?”他的意思很明白,老夫山野之人,不懂礼仪是应该的,可你这为官之人,为何却如此没有度量,岂不连我还不如。
江寰潋还真被他给问住了。对方辱骂自己家人,本来的确该问责,可如果自己真打骂于他,岂不正如其所言“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总不成自己和他辩论一番吧?可看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估计自己还未必能辩得过他。
可要是就这样放他出去……
老者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反倒把袖子一捋,推开忠伯和赵兴两人,用手指着江寰潋的鼻子道:“老夫自远方来,所过郡县莫不于我敬重有加,倒是你这大人,先是掷物伤人;再使人取我,意欲羞辱;现羞辱不得,便欲驱逐,是何道理?这燕赵之地尚有礼法乎?尚有王法乎?”
这人无理起来倒真是难解,明明是江家挨了骂,偏偏江寰潋还无从还口。本来最近已经挺糟心的了,这事情闹大了让他更无地自容。当今圣上尊崇仙道早已不是秘密,他只是一个小小署长,四百石小吏,真要有人到王府告一状或到朝廷参一本,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自己死倒不打紧,还得连累家人。
“那你意欲何为?”江寰潋话语中不自觉地便退让了。
老者伸手揉了揉脑袋:“哎呦,此处被砸了一下,有点晕。”
“来人,看座。”江寰潋强忍怒气喝道。
赵兴不情愿地拿来一张矮凳,往面前一放。
老者刚刚坐下来,突然用手按住腹部:“哎呦,我本不食五谷,可刚刚拉扯费力,此刻腹中空空,难受难受,疼死我了。”
江寰潋握了握拳头,又缓缓放开,对忠伯喝道:“可有现成吃食与他?”
忠伯想了想:“昨夜还有两块糕点剩下,我这就去拿来。”
老者从忠伯手中接过糕点,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直噎得脸色发青,脖子通红,伸手在空中乱抓。
“你……你慢点。”江寰潋生怕他吃得太急噎死在自己家里,又对赵兴吩咐道:“快去拿水来。”
话刚出口,老者嘴里却含含糊糊地喊:“酒……酒……”,说着身子就往后倒。江寰潋赶紧伸手把他拉住,同时冲赵兴的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酒。”
等到酒壶拿来,老者夺过来就往嘴里猛灌,一直到壶中见底才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见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一些外厢的仆妇丫鬟和路人都挤在门口在看着自己。尤其是江寰潋更是面沉似水,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老丈还有什么话说?”江寰潋艰难地从嘴里蹦出这句话来。现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如果他还敢无理取闹,他就可以下令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扔出门外去。
“哎,背壳啊背壳,你本自守一方净土,与世无争,奈何有人却要损你体肤,污你面目,你又何错之有?”老者将手中龟壳高高举起,对着阳光,似乎在欣赏甲背上的图案。嘴里念念有词:“邀於此者,四枝彊,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应物无方’,言不执滞也。”
“应物无方,应物无方,与时易事,应物变化。哈哈哈……应物是也……应物……”
随着老者的声音,后院突然爆发出一声洪亮的婴儿哭泣,震得院子里所有人都浑身发颤。江寰潋正惊疑这后院中哪里来的婴儿,便见丫鬟春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大人,大人,小公子……小公子……”
江寰潋快步跟着春香往内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待回过头,惊讶地发现老者已不知何时离去了,只有那龟甲匍匐在矮凳的中央,就像一只沉睡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