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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真容相见。
萧见深知早晚有这一幕,却没有料到对方如此干脆,倏忽之间便揭了画皮,以真面目示人。
因为这张属于傅听欢的真实的面孔早在之前,萧见深就已见过,所以此刻他虽感觉有些许复杂,却并没有太多被震惊的意味,依旧能坦然地直视着傅听欢的样子,说:“这是你之真容?那薛茂卿三个字,也是借名了?”
傅听欢因为萧见深的淡定而极细微地挑了一下眉。
萧见深越淡定,他心里偏越不服气;他心里越不服气,面上偏越不肯叫人看出。
“不错。”傅听欢同样平静笑道,“薛乃我母家之姓,我真名姓傅,双字听欢。”
“危楼楼主?”萧见深一一印证。
“正是。”傅听欢又颔首道。
“倒不叫人意外。”萧见深说。
“呵呵。”傅听欢脸上平静,心中得意极了。
萧见深到此时也是沉默地看着傅听欢,简直问无可问,说无可说。他从未曾碰到过如此合作的奸细,竟主动揭了自己的面具,有问必答毫不含糊,而且说的还都是十足真金的真话。若不是早知对方别有目的,他简直以为对方才是一颗红心向明日,铁杆地站在他这儿。
于是他也不能免俗,问道:“为何如此?”
萧见深的本意乃是问傅听欢为何如此爽快地揭露一切遮掩。不想傅听欢所有误会,只傲然道:“依我之文治武功,天下几人能及?依我之相貌绝伦,天下几人配看?”
萧见深竟无法反驳!
他定定地看着傅听欢,道:“听欢之容,貌若姑射,餐风饮霞,不染俗尘;形若宓妃,惊鸿游龙,皎若朝阳。”
傅听欢一面有些得意,一面又有些不愉快。
盖因萧见深用以形容他容貌的都是女人。都是女人也就罢了,对方虽如此形容,据他仔细观察,其面上也不见什么殊色,显然无所谓他用的是薛茂卿的脸还是傅听欢的脸。
傅听欢尚且第一次遇见见着自己真容而没有任何反应的人。
这让他既新奇又有些不甘,一时冲动,便上前笑道:“见深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莫非就算换成了这一张脸,我长得也还不够讨见深的欢心?”
萧见深的手再一次放到了傅听欢脸上。
但并非他主动,而是傅听欢主动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触摸打转。
萧见深:“……”前后感觉都和真正皮肤一样,究竟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时想岔了神,连傅听欢凑得太过于相近也没有注意。
两人间的距离再一次只剩下微毫。而这一次,再无人打断。
傅听欢便在五彩斑斓中轻阖一下眼,凑上前去。
夜凉如水,唇温如醴。
这一刹间,他仿佛纵身入那满载着花与梦的小舟,在天河中乘星月而行,他置身于这浩浩无边的前路,飘飘荡荡,无有拘束。
非常奇妙的,萧见深有了与傅听欢同样的感觉。
小舟在天河里飘摇,千百万的星子宛若碎钻,铺呈出一道弯向天穹的河川,自天往下看,地上一切如拢于烟纱云雾;自地往天看,极光正置于天地相交之处,那么远,又那么近。
他看向在同一艘舟中之人,这天与地的光,钟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这是一个没有深入的亲吻。甚至没有太多的摩擦与挨蹭,就如蜻蜓点水一样安安静静地停留在表面,两人的呼吸也似那水面的清风般浅淡撩人。
而后傅听欢挪开了身体。他看了萧见深一眼,又飞快地挪开了自己的眼,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在屋中踱步。
这一刹那之间,他竟似有些无法面对萧见深,就好像是——
他的目光盯在屋角的一只烛火上。由烛火摇曳出的热力很快通过空气传递到最近的人身上。
傅听欢感觉到了脸颊的热度。
他感觉到了莫名其妙的尴尬——明明更亲密的事情不都已经做全了吗?
在这样的尴尬中,他听见了萧见深的声音:“……你这是何意?”
你这是何意?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萧见深问的并不只是傅听欢,还有自己。
他就算再不明白情爱之滋味,也能够知道自己刚才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绝不对劲——但他似乎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对一个人有*代表什么?对一个人有感觉代表什么?如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孙若璧,他们当然便能如萧见深当日成亲时所说的那样,“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此所谓合体同尊卑”,也应当“生同衾死同穴。”
但如果换成傅听欢呢?
一个从一开始就不是以真面目出现,一个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哪怕现在也多给人疑虑的对象?
他们要——怎么相处?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
傅听欢因为萧见深的这句话而瞬间自那迷蒙之态中清醒,当他转回身去看萧见深时,他脸上已经带上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轻薄与冷笑之感,只听他说:“这是何意?见深只怕与太多人做了这‘意’吧,因而竟不知道这是何意了。”
萧见深并不动气,其实他并不知道傅听欢生什么气,他道:“我只与你如此过。”
傅听欢:“……”
他受到了惊吓,这种仿佛面前老虎一秒变猫的惊吓让他都睁圆了自己的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在开玩笑的表情看着萧见深,并且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说:“那十四个男宠呢?”
“不过十四个奸细罢了。孤怎可能与奸细发生关系?”萧见深道。那被下药的一夜在这时已经被萧见深脑海自主清理删除,都不记得了。
“那其他人呢?你在江湖中竟没有红颜知己?你在宫廷中竟没有侧妃宠侍?”傅听欢冷静追问。
“……”萧见深。他看着傅听欢,简直无法回答。
然而男人深知男人。
萧见深这样的表情反而比他发上一百句穿心烂肚的誓言更来得有效!
傅听欢立刻就相信了。他默默地呆了一下,才意识到那一次居然是萧见深的第一次。这样两人都是第一次,果然彼此互不亏欠——不对,互不占便宜——?好像也有些不对——
但他看着萧见深,忽然又笑了起来:“简直想象不出来,谁能知道——”
本已经差不多被傅听欢遗忘了的那一夜又明明白白地出现在脑海之中。那一夜在最初的时候或者带来了一些羞耻与恼怒,这样的羞耻与恼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如同盖子一样罩在傅听欢心头,让他忽略掉其他的感觉。但一直到今日,这盖子消失于无形,傅听欢就再无法忽略一直酝酿在其中的欢愉与快感,而这样的欢愉和羞耻叠加,恼怒与快感交并,又成了打翻了调味料的五味杂陈,理乱了五彩线的万千烦恼。
他不由自主地问了:“那你与我一起……你想——你感觉——”那一夜中……
萧见深明白傅听欢的意思。他同样感觉到烦恼与更深的郁闷,只是这样的情绪从来难以出现在他脸上。
“你当知晓,我只与你一人一起过。”萧见深沉声道,他想着刚才那个清浅的碰触,顿了顿才道,“余者我皆不知晓。”
傅听欢也明白了萧见深的意思。
这话实非如何明白之话,但此前种种一直到现在,哪怕萧见深什么都不说,傅听欢也不当再有疑虑。
我只与你一个人一起。
余者皆不在意。
上一次他身着太子妃的翟衣,以红巾覆面,虽从其后知道了萧见深在发誓的时候便知晓是自己,到底如隔了一层似的不能尽知其意。
而当现在——
当对方再一次清楚的这样告诉他的时候。
那酸甜苦辣,百味交织成一张巨网,已将他网入其中。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夜中的光也在沉默中舒展着自己的身子。
今夜两人从一同比试到现在,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萧见深往常休息的时间。
萧见深道:“时辰已经不早,这就安歇吧。”说着依旧和往日一样,自己去了那靠窗的长榻上,把屋子里的大床留给傅听欢。
傅听欢有些怔怔,他一面想着把人邀请上床——但似乎有些明显?一面又想着干脆自己去长榻上与萧见深一道休息——但这又更为明显?
他心烦意乱,马上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心烦意乱,然后因此而不由微微一笑。
他忽然起了兴致,有了想法,虽吹熄了烛火,却没有立刻上床休息,而是推开了另一侧的窗户,让那盈盈脉脉地月光自敞开的窗格中洒进来,叫一定清霜重照亮了这宽广的屋子。
而他在月色下取出萧见深曾赠与的那管白玉箫。
不知从何时而起,这玉箫已成随身之物似地和他同进同去。
他将萧管抵在唇边。渺渺的一缕箫声,幽幽切切,低回婉转,似月下少女在回廊上几度徘徊;又轻快悠然,乱珠入盘,仿佛墙外佳人银铃般的笑声。
它们在月下散逸着,飞旋着,融入了这天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