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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七月,拖沓了一年的官司终于判了下来,此次纠纷,孔德诤一家共赔偿周宏远治疗费两万元,学校赔偿一万元。
学校的赔偿款很快打进了程毓的账户,而孔父孔母则拖拖踏踏,一直到临近开学,才勉强凑齐了两万块钱。
程毓再无力与谁撕扯这事情。他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后果,又岂是这薄薄三沓人民币可以偿还。不过,不论怎么说,这三万块钱都极大的缓解了程毓的经济压力,将仅剩的房贷还清后,还剩下了一万多块的结余。
周末,程毓如常出门采购食物,刚一走出楼道,发现楼道口站了个矮胖黝黑的男人,男人穿着灰色的老旧工装,裤腿上尽是白色的泥点子,瞧自己过来了,还往里走了两步,像是专诚在等自己。
程毓是个近视眼,又碰巧没带眼镜出来,只得眯了眯眼睛,就着楼道里晦暗的光线细细打量过去,熟悉的感觉这才从脑海中迸发,他不确定地说,“是,是魏哥吧。”
魏申听到程毓叫自己,又朝里走了几步,一把抓住程毓的手腕,神情里写满了急切,急切之余,还带着几丝尴尬。魏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小毓,可算等到你出来了,能不能,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程毓心中生出些许的迷惑,他寻思着,难道魏申已经在这里等自己多时了么?可他明明已经找到了地方,为什么不上楼敲门去?不过,他此时的疑惑又何止这些,整个是二张和尚摸不到头脑,问题太多,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只是点点头,然后将魏申带去小区旁边的茶馆儿。
程毓生活的简谱,平日不去茶馆,只有偶尔李锐来找他说话的时候,两个人才会在茶馆里包个房间,再要壶铁观音,一坐一个下午。
程毓去前台包了个最小的厢房。走在路上,才恍恍惚惚地记起来,当初魏大娘也是这样一幅急切至极而又尴尬之至的表情,让自己留了联系方式。
魏申没进过茶馆,更没拿这么小的茶盅喝过茶,他一口将茶喝尽了,连口都没润湿,又反复咂摸了一下,才尝出些许滋味来,冲程毓“嘿嘿”干笑了两下。
程毓没说话。他知道,魏申不会没有缘由的出现在j城,而魏大娘也不该对自己欲言又止。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到,当初魏大娘拉着自己的手,犹豫不决时,周宏远也是在的。而这次,魏申更是特意要求借一步说话······
答案昭然若揭,让魏家母子俩纠结不已的,必然是自己的小侄子,周宏远。
魏申知道程毓此时必然是一肚子的疑惑,他本没想卖关子,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个众人皆知的秘密,程毓身为当事人,不能不知,更不能平白搭进去自己的一辈子,可家门不幸,他一个外人,又该从何说起呢?
他思量了许久,放下连热气都散尽的茶盅,斟酌着开口,“小毓,你常年不跟家里联系,有些事可能不清楚。你哥当时跟李艳华是奉子成婚,办酒席的时候,李艳华都已经显怀了。我妈说,至少四个月的身孕是有了的。”
程毓眨了两下眼,一时没反应过来魏申话中的意味,他看向魏申的眼睛,得到的是一个暧昧而尴尬的神情,程毓心里一颤,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惶恐从上到下将程毓笼罩,最后,是入赘冰窖般的寒冷。程毓忍不住端起茶盅,小口抿了一下,盯着魏申,示意他继续说。
魏申垂了垂眼睛,纠结万分得揉着自己本就稀疏而油腻的头发,“李艳华在十里八村的名声很差,那时我们都在传······传她肚子里怀的,未必是你们老周家的种。”
程毓想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曾经也是老周家的一份子。他的嘴唇猛地哆嗦了一下,稳了稳心神,才反问道,“若宏远不是我哥的骨肉,我哥又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恶气?”
魏申生怕程毓不把这当回事儿,急忙解释,“李艳华生得是个男孩儿,你家里都
高兴坏了,又怎么会想到这个层面?再说了,都是些传闻,摸不着证据的事儿,他那样一个混球,真真假假的,又哪里分得清。再说了,你哥那副样子,也委实找不到别人了。”
程毓的心寒了半截。他与魏申虽多年不见,但直觉告诉他,这个老实巴交一辈子的男人和那个慈祥温和的大娘,绝非无中生有之人。
送走魏申后,程毓耷拉着脑袋回到家,瘫在椅子上,连挺拔的后背,都显得有些佝偻。
周宏远只肖得看他一眼,便是一个寒颤。与程毓相处这一年多,彼此的性格和习惯都心知肚明。周宏远知道,若非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程毓绝不会是这副样子。
周宏远佯装镇定,迎上来问,“叔叔,你买的菜呢?”
程毓这才从魏申的话中抽离出来,他抬起头,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中不住地发问,怎么可能呢?宏远怎么可能不是他的侄子呢。
可就算程毓在心中问再多遍,这个问题都仍是无解。程毓只得虚虚地朝自己的侄子笑了一下,说,“瞧我这记性,在外面跟楼下的婶子说了会儿话,就把买菜的事儿给忘了。”
程毓不善说谎,周宏远一听便知,他不仅没拆穿,还故意调侃,“叔叔,你才多大啊,就得老年痴呆啦。”
程毓此时心中乱糟糟的,没心思与周宏远说笑,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权作回应。周宏远心里“咯噔”一下,靠着程毓更近了几分,做出一副真诚至极的样子,说,“叔叔,等你老了,我照顾你,我给你养老。”
程毓猛地抬起脸来,两个人视线相对,进而,吊诡的暖与涩在彼此体内游走,久久不得消散。
自从与魏申相见后,程毓的心再难平静。他整个人都乱极了,犹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切的安宁与圆满,从此荡然无存。
未知与怀疑,挣扎与纠结,无数的声音将程毓撕裂,他已经几天未曾睡过好觉,哪怕是白天坐在办公室里,脑海中却仍是无限的回放着魏申的话语。
一个周的自我折磨后,程毓忍无可忍,暗自在梳子上取了周宏远的头发,拿去做亲缘鉴定。
等待的过程同样令人心焦,他不停地质问着自己,若是周宏远当真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自己又该如何。
一年多了,李艳华至今没有联系过自己,大概率是彻底将孩子丢弃不管了,若是自己也将周宏远抛下,这孩子日后又该何去何从?
难道将他赶回老家,祈求他姥姥姥爷的照拂么?还是干脆送进孤儿院?任其受尽欺凌与白眼?无论哪种选择,对周宏远和程毓来说,都是同样的残忍。
对周宏远而言,是天堂堕入地狱,而对程毓来讲,是不忍舍弃的心软与懦弱。
程毓每天带着一身疲惫回家,不言不语地吃饭、洗漱、上床,一夜辗转,第二天,带着沉重的黑眼圈上班。
周宏远最是敏感不过。他清楚地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程毓身上发生,可却寻不到缘由。他只能反复的推敲着程毓每一个动作,思量着程毓的每一个表情,猜测着所有的可能,计算着一切的后果。
他们谁都没提起心中的阴翳,只等待着黎明冲破黑暗,或是光明永坠。
亲缘报告邮寄到银行的那天,程毓正坐在办公室里核对数据,正是头晕眼花之际,“无亲缘关系”五个大字,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将文件放进碎纸机里,而后,一副淡定而如常的样子坐回自己的位置。
程毓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血亲。
不过,残忍的真相,总好过提心吊胆。这一刻,他终于拥有了久违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