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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朔风一吹,郭宗谊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加上心力交瘁,当晚就小病了一场。
他琢磨不透郭威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的语气为何那般落寞。
但可以肯定,话里话外,并不单单指王峻,也有阿耶和自己。
他心中莫名生出不尽的恐惧,人生中初次体会到伴君如虎的惊乍。
许是郭威这阵子对他的宠溺蒙蔽了他的双眼,只以为这是个慈爱的爷爷,却忘了他还是大周的皇帝,是生杀予夺的君主。
舐犊之情是真,皇帝天威亦不假。
郭宗谊在府中养了三日才好,此事被他勒令禁口,这个节骨眼,他可不能倒,但他清楚,郭威是瞒不住的。
病刚好,曹翰便急吼吼的来请见。
“殿下。”曹翰进门便拜,语气急切,但抬头看见郭宗谊微白的脸色,一时间又有些犹豫。
“有事直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婆妈了。”郭宗谊不满道。
“是。”曹翰应道,支吾了半天,在郭宗谊等得冒火时,他才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城南的大营,兵部没借给我们。”
“你先前不是说王仁裕已经答应了!?”情急之下,郭宗谊怒上心头,斥道。
曹翰吓得两腿一软,伏倒在地,他慌忙解释道:“王仁裕是答应了,还说帮忙组织人手清理大营,但是方才,我去兵部找他们交割时,兵部侍郎韦勋却说大营内仍有小股的留守军队驻扎,以‘兵不与民混’为由拒绝了。我与他理论,他却说王尚书昨日已迁为太子少保,现在兵部是他韦勋在管,我转头去寻王仁裕,他却抱病不出,标下……”
“行了。”郭宗谊听了一半,便有些不耐,看来自己这脾气,也挺急的,类父。
“韦勋按规定办事,便不能强求,借营的事儿你先别管了,那王仁裕今年七十多了,半致仕也是早就拟定的,但在这个节骨眼放出来,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给咱们使绊子呢。”郭宗谊冷笑道。
曹翰见主上也是如此看法,忙点头附合道:“殿下英明,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者说,昨日转迁,今天就能交割完吗?这兵部如今是闲,但怎么说也是国朝一部,哪有这般交接效率。而且那韦勋,小小一个侍郎,哪有胆子驳回老尚书与您定下的事,这背后,定有奸人教唆。”
郭宗谊没有接话,是谁教唆他心里有数,听说王峻这老伶优昨日又上了一道乞休表,被驳回后,立马就出招了,自己先前绕过了工部,他这次就发动了兵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如今京城已没有能住那么多人的空院了,目下只能是想办法让那些留守军队搬走,韦勋就再无正当理由阻挠自己了。
但调兵权在枢密院,而枢密使是王峻,一瞬间,他觉得刚好起来的脑仁又开始涨疼……
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他问向吕端:“流民何日抵京?”
“首批那三万人还有六日抵京,另外,昨日西厅收到奏报,又有两批人分别自邢州、冀州出发,邢州三万五千人,冀州四万人,名册都在路上了,但人大概十五日左右才能抵京。”吕端汇报道。
西厅是对西院那帮借调官办公署的称呼,这些日子,分别由李昉、吕端、薛居正三人统领,流民城的建设规划,物资的筹措调遣,全赖他们尽力。
“十万五千人,有我们预测的一大半了。”郭宗谊沉吟道。
转头,他又吩咐曹翰:“你现在无事,便再领府中一百侍卫,暂且协助柴旺去运送物资吧。”
“惹。”曹翰涩声道,差事办砸,说话都没力气了。
正待离开,郭宗谊叫住他:“此事不能怪你,不必放在心上。”
曹翰这才转哀为喜,高声唱了个亮惹,脚下生风的离开。
吕端待他走后,才担忧问道:“殿下,新城尚需要流民来建,在此之前,他们居所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五六日的光景吗,流民抵京之时,我就有地方给他们住。”郭宗谊轻描淡写道,他此刻虽毫无办法,但做为主君,必须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
见自家殿下胸有成竹,吕端也放心下来,他又道:“前些日子您吩咐曹指挥使找的三家商号,已联系妥当,只是您这几日身体抱恙,我便拦着没让他们前来打扰,您看现在……”
“请他们来。”郭宗谊果断点头。
不到半个时辰三家商号的掌柜便联袂而至,吕端来禀告时,郭宗谊还有些惊讶:“他们住得很近?”
“三人都住在城外,倒也不近,只是臣早有吩咐,令他们这几日在附近住下,说不准殿下就要相召,所以只路上耗了些功夫。”吕端老实答道。
“不错,有心了。”郭宗谊赞许道,“走罢,我们去前厅见见他们。”
三位穿着朴素的国中巨富,正在前厅战战兢兢等着,他们各自低垂着头,眼底尽是忧虑。
“三位掌柜看起来都有心事啊。”
沉寂被打破,三人抬起头,见一翩翩少年自廊后走出,身后跟着一位绿袍文官,还有阉宦宫女分成两路,远远坠着。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三人连忙起身,行大礼拜见。
“不必多礼,看座,奉茶。”郭宗谊挥手道。
“谢殿下。”三人又是一拜,才各自就坐,却只敢半边屁股挨着椅面,抬头挺背,目不斜视。
郭宗谊能理解他们为何紧张,历来商人地位都很低下,工商杂类无预仕伍的禁令虽然早成废纸,但官面上,他们还是贱籍。
地位低,却掌握着大量的财富,难免会被人盯上,尤其近代以来,被滥杀的商人比比皆是,无它,怀壁其罪尔。
打量一圈,郭宗谊缓缓开口:“三位都不是榷商,值此兵荒马乱的年月,却能把生意做到这个盘子,想来都不是蠢笨之人,今天叫你们来,便是想和你们做几桩生意。”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俱不吭声。
吕端瞧不下去,怒从心起,厉声喝道:“放肆!殿下有问,何敢不答?”
说着,便冲进几名侍卫,呛啷啷拔刀相顾。
三人吓得一哆嗦,有两人同时看向在首座的一位黝黑中年人,他便是复字号的“祝半州”祝仁质,被田冒与朱同推为此行代表,算起来,他还是朱熹的祖先。
祝仁质颤巍巍开口:“殿下若有吩咐,直说便是,草民岂敢不从。”
田、朱二人也连声附和。
郭宗谊挥退侍卫,温言安慰:“你们不必紧张,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唤你们来,是有好处给你们。”
“还请殿下明示。”祝仁质谦声道。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抚流民之事,很快他们便要抵京,十几万人吃喝用度,哪怕只为温饱,所耗亦不菲,召你们来,便是想问几位买些粮食、麻料、药石之类,以赈济流民。”郭宗谊吹嘘道。
先前的三万人里,真正身无片缕的人已经统计出来,不过一万多人。
若按此比例,需要长期采买的,不过是七八万人的物资,其余人只要管上一两月,发放田地农具,从事生产,待新城能住了,直接编民入户,不再集中赈济。
三人大喜过望,纷纷表态道:“殿下放心,草民必按最低价给您。”
郭宗谊浅笑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悠悠道:“比市价低上个三成便可。”
三人更是喜上眉梢,十几万流民,吃穿住用数月,没个几十万两白银可是下不来的。
“不过呢,这钱得先欠着。”郭宗谊冷不丁说道。
三人愣在当场,原本高涨的情绪也迅速滑落。
“这……敢问殿下,要赊多久呢?”祝仁质苦着脸,小心问道。
殿下的说辞比抢要委婉一点,所以他还是残存着一丝希冀。
郭宗谊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八。
“八年?”祝仁质试探着问道。
要是八年的话,三家凑一块,还是能够承受的,只希望皇家人比那些军中杀才们要点脸,不会不认账。
不过不认他们也没办法,自打前日收到名帖,三人便寝食难安,朝中的那些人脉也都无能为力,只劝他们看开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三人已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田冒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郭宗谊摇摇头:“八个月,最迟不会超过一年。”
祝仁质怔住,半晌才惊喜道:“当真?!”
郭宗谊闻言颇为不悦,板起脸道:“我乃当朝皇长孙,岂会诓你?”
“是是是,是草民嘴贱,嘴贱。”说着,祝仁质轻扇了自己两巴掌。
“八个月后,以粮帛抵债。”郭宗谊道。
“成!”祝仁质干脆道,生怕这小殿下再反悔。
“那便立字为据。”郭宗谊见他们答应,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八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是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他了解过,几人的商号中都有十数支商队,近百艘漕船,主要贩些中原的瓷器、生丝、药材至西蜀、南唐,再采购当地的锦锻、茶叶、粮食等回来,两头赚钱。
朱同还私贩马匹、铁器、盐、酒等榷卖品,只是此人是定难节度使李彝殷的亲戚,李彝殷此时投靠刘崇的伪汉,不归王化,去岁郭威诏封他为陇西郡王,他都没受,所以国朝对他一直是拉拢怀柔政策,朱同做事不算过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们谁家,在闽地或是岭南有生意来往?”郭宗谊突然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号不准他的脉,都不敢回答,毕竟没有明文,允许与南唐(留从效割据闽南,奉南唐为主)、南汉两国通商。
当然也没有明文不许与两国通商,由此可见朝廷对货殖商贸一事并不重视。
眼见着那绿袍文官又要发火,还是祝仁质壮着胆子答道:“草民家中有两支商队。”
他倒不怕这小殿下借机发难,至少在抚流民事完成之前不会。
郭宗谊点点头,开口道:“你留下,田、朱二位掌柜,可以回去准备物资了。”
田冒、朱同如蒙大赦,行了礼便小跑着出门。
郭宗谊瞧得好笑,轻声道:“胆子这么小,还做什么走私的生意。”
祝仁质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小殿下居然连这等事都打听清楚了,看来找他们做这档子生意,是有备而来。
“知道为什么留下你吗?”郭宗谊看向祝仁质,玩味问道。
祝仁质避开那略显锐利的目光,稍加思索,便拱手答道:“是因为草民胆子大。”
“哈哈哈。”郭宗谊一阵畅笑,“祝掌柜也是个妙人。”
“殿下折煞草民了。”祝仁质恭声道,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留你下来,是想让你帮我在闽地带些稻种回来。”郭宗谊说道。
“稻种?”祝仁质疑道,“中原大多干旱,这水稻如何能活。”
郭宗谊摇摇头:“非也,我要你找的,是一种名为占城的稻种,耕作粗放,耐旱耐涝,一年三季,百日可熟,且不择地而生,若在中原推广,稻麦相济,粮产必能提高。”
祝仁质闻言大惊,这天下还有如此优良的稻种?自己跑了几十年的行商,也没听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郭宗谊自然是梦里知道的,历史上,占城稻是唐末时传入福建的,百年后,也就是宋真宗大符年间才推广至江淮两浙。
不过目前的占城稻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高产,一年仅两季,且因在中原,雨水与日照均不足,恐怕只能一年一熟。
据记载,占城稻只在岭南一些上等田才能一年三熟,其余地方皆是一年两熟,且至南宋末年,才培育出六十日而熟的优种。
农作物大都需要后天培育,美洲的原生玉米也不过小指粗细,以后将占城稻与本土良种杂交,未必不能在北地实现一年两熟。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往闽南去找,若有熟知此稻种者,可重金请回来。”郭宗谊又道。
“是!”祝仁质收起心绪,连忙应道。
“若能带回来,我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郭宗谊又画了一张大饼。
祝仁质欣喜若狂,五体投地,拜道:“谢殿下,草民必不辱命!”
郭宗谊的话他并不疑虑,若稻种真如这小殿下所说的那般高产耐旱,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届时赏个官身,也是寻常。
他是个商人,是贱籍,若是借此功摆脱身份上的桎梏,那子孙后代,便能大大方方的参加科举或是效力军中,以后这仕林,也有祝家的一席之地了。
祝仕质老泪纵横,千恩万谢的走了,吕端忍不住问道:“殿下,我观他神色,似是不知道有此稻种,月余时间他能找得到吗?”
“当然。”郭宗谊无比自信的答道,“他很快就能反应过来,若是不尽全力将稻种带回,八个月后我就没有粮食还他们的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