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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马监衙署不在禁宫,而是在万岁山(注:今景山)之东。
司夜染打马带兰芽斜穿紫禁城,自西向东而去。一路上侍卫、太监、宫女,惊起无数,都仰头惊愕望来。
兰芽便忍不住怒喝:“你一个小小太监,如何敢内宫骑马!”
司夜染薄挑唇角:“兰公子,你多虑了。本官在你眼里再该死,却也不会如此轻易授人以柄。本官的内宫骑马,本是皇上钦赐。从前不喜张扬,纵有此权亦坚持步行,可是这一番,倒想因你而放肆一回。”
青天湛蓝,红墙恢弘,他却只盯着她的发顶。
窠.
兰芽悄然捉紧马缰,忍不住闭上眼睛。
幸是背对着他,可不被他瞧见她的神色——心下说不震动,自是假的。
他这般早晨刚送了画,接下来又放肆地带她打马穿越禁宫——这都不是他素日的性子;而他偏都赶在这个时候对她使出来,那背后隐而未言的情由……
她并非不知。
她便努力闪躲,轻笑道:“大人方才说得明白,就是想要小的再对着马匹尖叫一回,也要叫小的更清楚,自己是配不起御马监的差事!”
“嘁!”司夜染只能狠狠一声冷哼:“我便知你会如此说!”
她从来不是不懂装懂的人,可是她最可恨的地方却是揣着明白却装糊涂。她明明知道他为何近来如此,她却顾左右而言他!
更可恨的是——他自己亦要如此,亦不能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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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骑,向北出了玄武门,距离御马监衙署还有一段距离。身旁便是筒子河碧水金波,两岸边的垂柳已然新绿盈条。
两人都盯着那随水风摇曳的柳条,心便也不由得随着它们的荡漾,一点一点,变软下来。
吹面不寒杨柳风,心下再有寒冰,竟也不知不觉中,不得不随着春来而瓦解。
兰芽便深吸口气,将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多谢大人赐画。那些画……小的本以为,今生再无缘拥有。”
他盯着她的耳后青丝,便也不由得道:“……那些画,原本就是给你的。”
“嗯?”兰芽在马上倏然回首:“大人,这是,何意?”
那个答案已到了舌尖儿,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只因我便是你家从前那个书童,于是我自然认得你爹的手笔,我便着意在收集那些画,只为了——讨你欢喜。
只为了——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注定要伤透了你的心。我便寄希望于这些画,希望它们能叫你的心,少疼一点。
可是司夜染却不敢说,亦不能说。便只能狠狠闭住眼睛,忍住心事,只道:“……本就是你爹的画,自然要送给你。”
“哦。”
兰芽回过头去,心下说不清地涌起小小怅惘。她听出他有话要说,却最终还是生生忍住——或许,她还是不值得他直言相待吧?
她便笑笑:“小的明白,大人向皇上讨还那些画,实则担了巨大的风险。小的已是感激不尽。”
司夜染便皱眉:“你凭什么说是本官担着风险向皇上讨得?为什么不说是皇上赐予我的?”
他此事难道竟做得,这般表露心迹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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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偏首望向筒子河。
筒子河乃为禁宫护城河,寻常人自然不敢靠近,却挡不住鸟儿飞临。瞧那碧水清波之上,正有一对鸟儿相依相偎,好不自在。
她便道:“只因,时辰太巧。”
司夜染心下若惊若喜,嘴上却依旧清冷着问:“时辰?”
兰芽低垂臻首:“小的是寅时离开乾清宫,回到灵济宫;而大人的画,不久便送到。小的掐算时辰,大约可以算出,大人实则也正好是寅时前后便入宫求见皇上……寅时,天色未亮,大人又恰好昨晚一晚未归——于是小的不难猜到,实则大人昨晚也是进了宫吧?”
兰芽屏住呼吸,轻轻道:“大人,是派人去找小的,却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找见,于是大人便猜到小的是仍在宫中未出——所以大人便去宫里,寻找小的了吧?”
司夜染心下一颤,放下心来。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兰芽背对着他,忍不住想笑。可是许是筒子河上来的凉风,都吹进了眼睛去,让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于是接下来的事,便更好推断。大人冒着惊扰皇上之罪,大清早的寅时便去面见皇上,定然是因为早已知晓小的昨晚所为。大人一向赏罚分明,便想赏小的些什么——大人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赏什么都不及赏给小的那些画。于是大人便冒死去面见皇上,讨得那些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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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心跳悄然一停。
——她果然懂了他的心。
从乾清宫回了灵济宫,发现她不在,他情急之下只得撒出人去寻找。可是顺天府没有他,唐光德没见过她;卫隐他们来报,
说几乎将整个京师都翻过来了,却压根儿就没找见她的影踪!
就当灵济宫上下全都束手无措之时,他忽地想到了宫里。
他便急匆匆进宫,查了宫门的记档,才知道她果然还在宫中。
那一刻他的心激跳如狂。他担心她也会行差踏错……却没想到,找到她的时候,竟然是瞧见她陪着梅影,安安静静地走在乾清宫外寂静的长街里。
那时月光刚从阴云后重归,银白月光罩着她小小而又坚定的肩头。
两女并行,她竟比个子更高、更谙熟宫内秘密的梅影,走得更为坚定,更为放松。
那一刻他心底涌起无法言喻的自豪。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送她些什么,宫里的全都想遍了,却都觉配不上她……便在寅时,毫不犹豫转身直奔了乾清宫。
纵然明知冒险,那时的心情,却也只有那些画可堪表达。
想到此处,他心下不由一热……
可是却听见她轻描淡写撇清关系:“……大人这是为了梅姑娘,小的明白。小的救了梅姑娘,大人便要替梅姑娘谢小的这一回。”
她没有回头,只在马上微微偏首。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耳。
“实则大人的礼太重了。事关大人性命安危,小的为梅姑娘做的那点事,不值得大人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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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她那小小的、却又顽固得叫他忍不住咬牙切齿的脑袋和肩膀,司夜染只觉万恶丛生,却又——万念俱灰。
该死的,她可真是聪明,她又是全都猜到了——可是,偏偏,她却又已然想好了法子,再度这般轻描淡写地全数撇清!
听起来,仿佛果然是那个样子的。理由充分得,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信了!
他便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再度被冰雪封住,冷冷道:“知道就好。本官一向不喜与人亏欠,多赏你些,便不亏欠了!”
兰芽便笑:“正是。小的也想告诉大人:不管大人想要怎样,当真不必觉得对小的心有亏欠。”
“小的只是大人的随从,或者说是大人的囚徒,小的对大人没有半点非分之心,大人做什么事也都与小的无关……大人当真不必,如此三番四次费尽心意,小的不敢当,小的——亦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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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心上仿佛被狠狠一拳!
她都懂,她都懂!
无论是他怎么与她说他是在喜欢着一个女子,无论他怎么不顾一切去向皇上讨还那些画……无论他是怎么,宁肯冲破自己素来谨慎的规矩,放肆地带她打马而过宫禁,只为让她头天上任欢欣一回……
她却,根本就不在乎!
他咬紧牙关,呵呵冷笑:“如此说来,本官倒也放心了。贵妃娘娘已经排定了日子,三日后梅影过门。兰公子,本官希望你到时不要闹事,更不要擅离宫门!”
他又怕自己说得太落痕迹,便解释一句:“……本官倒不是怕你又走远了,找不见你——本官是怕,没得闹到又让外人笑话!”
兰芽指甲掐入掌心,咯咯清亮地乐:“大人当真过虑了。小的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小的替大人欢喜还来不及,到时还要特地向主母见礼,如何会逃出宫门去?”
司夜染狠狠忍下心区的窒痛,缓缓道:“兰公子,你当真能如此洒脱,那本官倒也是白白担心一场。”
兰芽明艳而笑:“大人这话,倒叫小的听不懂。大人何必担心,小的又为何不能这般洒脱?”
司夜染劈手便捉住兰芽腰带,将兰芽从马上掷了下去。
不过马背不高,他终究没舍得用实了力。兰芽落地不过两步趔趄,便也站定。
他冷冷道:“那你便不要乘本官的马!你自己,走着来!”
他调转马头,狠狠催马而去。潋滟春光、悠悠柳色里,他狠狠一声:“……倒是我,白白这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