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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作停顿,兰芽也随着出了船舱。
晨光幽蓝,将水面上下染成一色。只有横空掠过的水鸟,在画面边缘点上一点一点的白。
虎子问船家:“依你来看,那是哪里的官船?”
船家答:“当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船。”
成祖皇帝朱棣迁都北平,江南的米粮都要依靠漕运北上,于是漕运成为大明的经济命脉,故此设漕运总督衙门总管漕运诸事。总督部院衙门设在淮安。兰芽大致盘算了一回,此地确已近淮安。
兰芽便轻轻扯了扯虎子道:“这一任漕运总督乃是陈泰。你想必知晓。窠”
虎子生长都在辽东,如何认得这负责大运河的漕运总督?虎子便一愣,摇摇头:“我怎会认得?”
兰芽一笑:“他从前也打过仗的。当年瓦剌也先入侵,于谦大人推荐陈泰镇守紫荆关,他不善军事,关口不消一个时辰便被攻破。他因此被判死罪。”
谈及军事,虎子便没有不知道的。他听了便傲然一笑:“我晓得了,原来就是那个陈泰!后来他被调至白羊口,奉命修筑防御工事,却一改之前无能,修筑极快,因之而阻住也先进攻速度。他亦因此被赦。”
兰芽点头:“景泰三年,他受命疏浚河道。从仪真到淮安,共疏浚河道一百八十里,堵塞决口九处,筑坝三处。”兰芽妙眸轻转:“你猜他干了这么大的工程,用了多长时间?”
虎子一皱眉:“听闻但凡涉及漕运,便没有官员不贪腐的。这样大工程至少也要一两年之功。”
兰芽缓缓一笑:“他却只用了几个月。”
虎子也是一讶,重重道:“倒是个能臣,怕也难得不贪。”
兰芽点头:“上回司夜染的官船行经淮安,他托辞前去巡抚凤阳,亦没上船来。”
虎子点头:“他厌憎司夜染!”
“没错,”兰芽缓缓一笑:“可是联名参奏司夜染的群臣里,却没有他。”
虎子轻轻一拍掌:“他公私分明!”
兰芽点头一笑:“且,当年他因也先入侵而获过死罪,所以他恨极蒙古。”
虎子长眉一跳:“如此说来,他必定与慕容不是一伙!”
兰芽便轻拍了虎子肩头一下:“跟我走,咱们去投案自首!”
虎子一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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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自己动手扯碎了一件衣裳,抽出白里儿挂在船桨上高高举过头顶,在幽蓝的晨光里使力摇晃。
官船发现了动静,不久便放下一艘小舢板来。
虎子警告道:“若是上了舢板,咱们就再没回头路……虽说陈泰恨蒙古,可是也先入侵毕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人心易改,你当真还敢信他?”
“信。”兰芽轻轻点头:“就算不信陈泰,我亦信当年推荐他守紫荆关的于谦大人!”
虎子遂点了头。
兰芽便抱紧了点心包袱,由虎子扶着弃船上了小舢板。
虎子划船,不多时舢板便已靠近官船。船舷上伸下长钩来,将小舢板拽了近去。
上了船,兰芽只问那副将模样的人,为何将他们拦停。
那副将冷哼:“在南京犯下了人命案子,却要来问本将缘何拦停?”
兰芽便瞄了虎子一眼,心下有了数。原来南京方面来的借口,无非是将月船与雪姬的死归咎在他们身上,却未必提到那几封书信。如此,亦是掩盖他们自己的罪行。
兰芽便从容一笑:“官爷既然言之凿凿,草民便也不敢再做抵赖,草民定然全都招供。只有一样,草民只有面见陈泰陈总督,方肯将此事言明!”
那副将冷笑一声:“就凭你,也配面见陈总督?”
兰芽不慌不忙:“否则,就算官爷当场打死草民,草民也一个字都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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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和虎子中途被漕运总督衙门带走的消息,不消片刻便传回了南京。
国丈王谓一听陈泰的名字,便是皱眉:“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中!那个倔驴子的脾气,谁的账都不肯买,咱们若是想要他交人,倒难了!”
王谓转向孙志南:“……船尚未到淮安。如果此时带兵去追,当亦有可为!”
孙志南却道:“恩师,不可!漕运总督手辖十二万兵,咱们两方一旦兵戎相对,那便无法收拾。”
怀仁倒是磔磔一笑:“你们自己乱什么?谁说陈泰截走了那两个人,就一定会坏了咱们的事?你们倒忘了,陈泰此人最是看不惯司夜染的!他身兼都御使之职,多少次具本参劾司夜染,你等都忘了么?”
李度闻言便也点头:“正是。咱们只需顺水推舟,设法让陈泰杀了那两个人就好了。”
怀仁立即亲自修书一封,信中言明此二人乃是灵济宫的暗探,此来南京是设法为司夜染翻案。同时,提到了曾诚的死,亦多有嫌疑在此二人身上。倘若放虎北归,不但司夜染有可能因此而脱罪,曾诚的死更可能就此再无沉冤昭雪之机。
漕运钱粮本为南京户部尚书职责,于是曾诚与陈泰多年共事,两人私交亦甚笃。传言是司夜染派凉芳毒杀了曾诚,陈泰曾经因此大醉大哭,紫府的探子亦早报给怀仁知晓。
李度担心道:“倘若这个陈泰不上道,亦如何?”
王谓道:“怕什么?就算陈泰不肯说杀这两人,只绊住他们两人几天就也够了。宫里昨夜已然举事,今日便会有消息。只要贵妃倒了,那司夜染便也死定了。只要绊住那二人两天,待得他们回了京师,一切亦早已尘埃落定!”
怀仁扭头吩咐魏强:“去交待紫府的人,严密监控漕运总督衙门,必不使陈泰放走那二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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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万安宫里终于传出了动静。宫女的一声声尖叫划破紫禁城晨色的宁静。
万安宫与寿安宫不过仅隔一条西长街,于是贤妃立刻便得了消息。
贤妃在掌心握了一夜的茶杯,早已凉透了,她终于可以放下。抬眼望一眼长贵,长贵点头;贤妃便对春茗道:“春茗,替本宫梳妆。今日,本宫要盛装!”
后宫出了事,消息便第一时间传进了坤宁宫,报给皇后知。皇后不在坤宁宫中,于是又报到了清宁宫去。
皇后陪伴了太后整夜,也正困倦,此时终于等来了消息,便兴奋得腾地起身,“本宫知道了。本宫这便回宫!”
皇后说完便向太后辞行。
太后整夜与皇后说话,都是慈祥的模样。这一刻却忽地眼角一寒,道:“皇后,你又何必急着回去?!”
皇后一愣,忙跪倒回道:“母后容禀,是万安宫的僖嫔出了事。此时僖嫔比不得旁人,她连续多日独得皇上雨露,儿臣想怕是这会儿僖嫔的肚子里已然有了龙裔。此刻既然是万安宫僖嫔有事,儿臣便决不能袖手啊!”
太后清冷一笑:“瞧你如此言之凿凿,没的倒像你自己也曾生养过!”
皇后面上仿佛被狠狠抽了个嘴巴,她苍白着脸俯首下去:“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何曾生养过。儿臣,儿臣不过是计算着僖嫔得宠的时日……”
太后道:“若僖嫔当真有了,太医院还敢捂着不报?医政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皇后,你在自行推定之前,难道不能先看看太医院的脉案?”
皇后面上越发苍白:“儿臣,儿臣当然明白应该先看脉案。只是,只是……”
只是贵妃一向在后宫只手遮天,只是就算是僖嫔有了,她也不敢叫太医来瞧,不是么?所以脉案又有什么用,太医的话又有几人能信得?
太后轻轻打了个呵欠:“既无脉案,你便等着吧。哀家说了这一宿的话,也累了。你就在这儿坐着,别走。等哀家盹醒了这一觉再说。”
皇后急得头上着火,急忙再道:“母后!”
太后身边的老宫女知秋走上前来,替太后拉上了帐子,恭顺地对皇后道:“皇后别叫了,太后觉轻,最不喜欢耳边有个风吹草动的。就算后宫里出了天大的事情,皇后前头还有太后呢,皇后不致这么忧心。”
“退一步说,就算当真出了什么事,若真是大事,太后必定第一个过问了。太后既然都不过问,皇后又何必这样忧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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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盛装已毕,乘红绫凤轿,带着长贵和春茗直奔坤宁宫去。
僖嫔所在的万安宫,长街里早已里三匝外三匝地围满了禁军。宫门紧闭,虽看不见什么,却也听得里头传来宫女撕心裂肺的嚎哭,一声叠着一声地喊着:“娘娘,僖嫔娘娘……”
贤妃便掀了掀唇角。
出身那般寒微的僖嫔邵氏,凭什么能在贵妃之后独得皇恩?凭什么又能在后宫多年没有孩子的情形下,怀上龙裔!
死了也是她活该。
长贵在轿窗外含笑道:“藏花杀人的手段尽是狠毒,想来僖嫔娘娘死状甚惨。”
贤妃没作声,心却高高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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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一行到了坤宁宫,却听闻皇后还没从清宁宫回来。
贤妃等在配殿里,不由得有些心急,于是问坤宁宫的宫女:“天都亮了,太后必定要补眠。论理,皇后便也应当告退才是。”
坤宁宫的宫女便也据实相告:“谁说不是呢?皇后娘娘忙碌了这一整晚,这个时辰总归该回宫来更衣洗漱。奴婢们也都等着呢,又不敢去催。倒是不明白,太后何以扣住皇后不让回来……”
贤妃一怔:“你说什么?是太后留住皇后,不让回来?”
那宫女自知失言,急忙跪倒自行掌嘴:“是奴婢说错话了,贤妃娘娘饶恕。”
贤妃便奔向外。
春茗急忙跟上,问:“娘娘这是去哪儿啊?”
贤妃道:“去清宁宫!既然皇后不在坤宁宫,那咱们就索性到太后跟前去说。到时也正好免得太后再来跑一趟!”</p.
贤妃带着春茗和长贵到了清宁宫。
只见宫门紧闭。
贤妃下了凤轿,亲叩门环。里头有人问是谁,良久之后宫门才开,却是老宫女知秋走了出来。出来后便又将宫门拉严。
贤妃没敢受知秋的礼,反托着知秋的手肘问道:“嬷嬷,太后可醒着?皇后可在畔?本宫有要紧事要拜见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还望嬷嬷代为通禀。”
知秋抱歉地道:“贤妃娘娘,您来的当真不巧。太后昨晚用了晚膳便不自在,皇后陪着说了一宿的话儿,这才平顺了些,这才刚睡下。不是老奴不给贤妃娘娘通禀,只是太后的凤体更要紧。甭管这后宫出了什么事,总归比不上太后的凤体要紧,您说是不是?”
贤妃哪里敢说不是?便再道:“那本宫想见皇后娘娘!”
知秋恭顺地说:“哟,这老奴就又做不得主。太后临睡前嘱咐皇后,叫皇后就在榻边陪着,哪儿都别去。太后的意思就是防备着一旦睡不着,睁开眼还能跟皇后继续说话儿。可是太后却睡着了,但是皇后也不能挪动,您说是不是?”
贤妃急得恨不能给知秋跪下:“嬷嬷,本宫当真是有要事。此事唯有太后和皇后才能做主!”
知秋又温煦地说:“贤妃娘娘这也是急糊涂了。虽说太后和皇后是这后宫之主,但是娘娘也不至于找不见人拿主意才是。娘娘难道忘了,皇上可是这天下之主啊。宫外的事,宫内的事,哪里有皇上管不到的呢?”
事已至此,贤妃已是半分退路都没有了。她一狠心,只好拜别了清宁宫,带着长贵和春茗直奔乾清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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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因口吃,已有多日不曾上朝。此时刚起身不久。听闻贤妃来了,张敏先迎出来,恭恭敬敬道:“皇上昨晚睡得不香甜,今早便有些乏。皇上说,娘娘若有事就吩咐给奴婢吧。奴婢若能办的,就替娘娘办了;奴婢若力不能及的,奴婢再转告皇上就是。”
一看这情形,贤妃的心便凉了半截儿。
一不做二不休,贤妃索性跪倒在地上,朝着乾清宫放声大哭:“皇上,皇上!皇上可以不见妾身,但是皇上不能不管僖嫔之死啊!……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亦可不问僖嫔之死,也总不能不问僖嫔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僖嫔肚子里的,可是皇上的龙裔!”
张敏闻言一惊,急忙一甩廛尾上前提醒:“贤妃娘娘!此乃乾清宫,半点都不可妄言的!”
贤妃眼眸泠泠一转,染泪望向张敏:“本宫岂敢妄言?僖嫔的万安宫与本宫的寿安宫守望相邻,僖嫔出事,本宫岂能不知!”
说到这里,贤妃心下便更凉。
皇上专宠贵妃,以至于后宫内被贵妃治死个把人,皇上根本就不闻不问。不必说当年废后被废,就连贤妃的亲儿悼恭太子被贵妃毒死,皇上依旧问都没问过!
这些恨,这些被视若草芥一般的冷落,她已忍了太久,太久了啊!
这一刻,她心如刀绞,声泪俱下,仿佛都不再是为僖嫔和僖嫔的孩子而想皇上讨还公道,她也更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苦命的悼恭太子,向皇上,向那狠毒的贵妃,讨还这一生的公道!
她便朝向那雕龙石阶,重重叩下头去。
皇上还能不见?皇上还会为了袒护贵妃而不闻不问?那她便血洒乾清宫,逼皇上来见!
贤妃不顾死活地这样磕下去,额头上便皮开肉绽,涔涔出了血。张敏大惊,自不敢怠慢,忙吩咐左右上来架住贤妃,不让再磕下去。他自己则连忙回身,从老虎洞回了乾清宫,向皇帝禀报。
折腾了半晌,皇帝终于叫进。
贤妃由春茗搀扶着,进了乾清宫便跪倒在地,伏地大哭:“皇上!您要为僖嫔做主,为僖嫔肚子里还没来得及下世的龙裔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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