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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你们知道，为了流浪地球计划，地球上牺牲了一半的人，跟我们留下来的人数一样多。他们就在这里，他们中间有你的父母家人，他们曾经牵着你的手，为你做饭，等你回家；他们中间有你的同学朋友，你们曾经一起在树荫下打闹，在图书馆里学习；有你曾经爱过的人，在那个黄金般的时代，你们一起看过月亮，看过日出。然而他们都死了，被埋在厚厚的冰层下面，直到现在他们身上的冰还没有全部融化，就这样，一个一个堆在我们面前，毫无仪态，毫无尊严。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吗？不，每次我们说到他们的时候，不是都用“牺牲”这个词吗？请记住，他们都是地球的英雄，和在木星危机中牺牲的人一样，和为了抵抗叛军牺牲的人一样。那些英雄至少得到了应有的敬意，可是他们没有纪念碑，没有勋章，甚至没有一个容身之处，现在还要被一把火烧光。要是你问我怎么想，我要说，我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出现。
可是这种情况已经出现了。你们谁没有亲人在这里面？谁没有朋友在这里面？虽然地下城的签说是不能转让，可是，难道在你们之中，没有人是拿着父母、长辈的签进入地下城的吗，没有人是拿着你的他或她的签进来的吗？他们明明知道留在地面上是什么结局，可是当他们把签硬塞在你手里的时候，把你推进地下城通道的时候，你还记得他们离开时候的眼神吗，记得他们最后给你的拥抱吗，记得他/她留在你嘴唇上的最后一个吻吗？可是他们现在就在这里，甚至还保留着向上游的姿势。人们，他们也是想活下去的。他们已经在冰层里呆了三十年，被我们在脚下踩了三十年。当我们走过冰层的时候，当重型运输车碾过冰层的时候，我们甚至都不记得他们就在下面，默默地承受着我们的重量。这将是你们最后一次能够看见他们的脸。我们可以理解，在如今的局面下无法为他们一一举行葬礼。然而，你们都看见了，他们现在和苍蝇蚊子老鼠在一起，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一起，已经开始腐烂了。联合政府一点都没有告知我们，就要高温处理。高温处理就是焚烧，他们要和这些令人憎恶的生物混在一起烧掉，烧成我们认不出来的灰烬。那些作出决定的科学家们，空间站上的领航员们，他们也许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们的家人没有经过抽签！那时候，我们容忍了，我们流着眼泪妥协了。但是你们现在还能忍受吗，你们还能接受吗？人们，行动起来，告诉联合政府，我们不接受高温处理的方案！”
在空旷的地表上，堆积如山的各种尸体下面渗出粘稠的，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液体。前面，一个女子流着泪，慷慨激昂地演讲着。下面一片啜泣之声，大多数人都没有穿防护服，即便有几个还穿着防护服，也没有戴头盔。
第二天，联合政府发布公告，将加派人手，对地面生物遗体进行分类和掩埋工作，因为地面工作人员严重不足，此项工作接受志愿者报名。联合政府提醒所有地面工作人员注意自身健康和安全，回到地下城时务必经过清洗和紫外线消毒。
韩朵朵马上报了名，若不是原本的地面工作人员不允许离开岗位，刘启和李一一肯定也会一起去。
“MOSS，我总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刘培强盯着那条公告问道。
“经过MOSS的逻辑推演，因为生物遗体数量过多，即使加以消毒，也无法保证在地球温度下降之前不产生腐败。大量消毒药物和后续的腐败会严重污染土壤、地表水和浅层地下水，也可能在人群中引起瘟疫。”
“地下城似乎没有直接从地表取水吧？但是水会向下渗透，最后还是会流到地下城。”
“地下城之前没有取用这部分冰冻的水源，因地表水向下渗透，地下城入水口正在加装消毒装置。另外随着地球离开太阳系，地球大气最终将会全部逃逸或冻结。由于地下城附属农场的光合作用不足以维持35亿人的需要，此后有相当部分的氧气必须通过电解水提供。重新冻结后冰层内的污染很难消除，用于制取氧气需要更强大的过滤系统，这会极大地消耗地球有限的能源，所以人类必须尽量维持现有水源的清洁。”
“这些，难道没有人提醒联合政府吗？”
“根据MOSS从NOSS那里得到的信息，有几个国家的科学家团队和NOSS都对联合政府提出了不同意见。”
然而联合政府对愤怒的民众让步了。
上一次见到最高执政官的印象，刘培强还是很深刻，尽管只是通过视频。与许多说法相符，他觉得维尔斯是一个果断、有魄力的人，能够排除不同的意见。虽然经过这些年的超负荷工作，显得苍老的外表可能降低了人们对他的印象。
照刘启的说法，那一次叛军包围联合政府总部，维尔斯为了保住行星发动机，在指挥台上发表了预计中的最后一次演讲，然后第一个跟随叛军走上了冰原。这篇演讲在事后广为流传：
“我们本来可以战斗到底的，但这可能导致地球发动机失控，过量聚变的物质将烧穿地球，或蒸发全部海洋，所以我们决定投降。我们理解所有的人，在如此漫长的旅程中，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奢望。但也请所有的人记住我们，站在这里的这五千多人，这里有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也有普通的列兵，是我们把信念坚持到了最后。我们都知道自己看不到真理被证实的那一天，但如果人类得以延续万代，以后所有的人将在我们的墓前洒下自己的眼泪，这颗叫地球的行星，就是我们永恒的纪念碑！”
刘培强想起MOSS在那次挨了伏特加的时候说了同样的话，这该不会是联合政府放在系统里的预设吧。
但是这一次，距离政变还不到一年时间，维尔斯选择了妥协。
人们争先恐后去报名的时候，刘培强发现自己居然在家里的电脑前面坐了一个下午，什么工作都没有做，只是在看着MOSS翻出来的网络数据。
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虽然对流浪地球计划的反抗长期以来都存在，但是大规模反叛的确是从地木危机之后才开始的。到最后，从一个民间组织公布他们自己的探测结果到叛军占领中亚和欧洲大部分地区，能够围攻联合政府发动政变，只用了短短3个月时间。
火种计划的意外公布使得联合政府威信一落千丈，许多人先是认同了地球实际上被抛弃的说法，然后或许是在绝望的情绪中又相信了太阳不会氦闪的说法。联合政府的控制力直到太阳氦闪那种戏剧性的场面之后才得以回升。
氦闪之后人类的团结只是短暂的。联合政府在政变失败之后势必进行了一轮清洗。但是反叛的种子已经埋下，对高温处理感到愤怒的人，对联合政府不满的人，被清洗人员的家属，受到叛乱牵连的人，或者不甘心失败的反叛人员，他们已经混在了一起。如果不妥善处置，恐怕新的叛军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这一次，联合政府反应很快，而且作出了重要的让步，大概它认为目前首先需要维持自己的威信。
刘培强只觉得自己这次是不是过于冷静了，他竟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他没有想要去报名。
李一一说的没错，你没有亲人在那里面，所以你就没有感觉。
他正好属于这一类，地球上35亿人中，只有空间站领航员和基地高级科学家得到了一个家庭发放两张签这个待遇。这对于全人类来说只不过是小小的一部分，而且这些人还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群体，也就是说他们的亲人朋友大部分都得到了豁免。
可能其中很多人也需要作出艰难的决定，比如他放弃了妻子，但是这些问题在很多年前已经解决了，毕竟他的妻子没有在地面上那群人里面，不需要和死老鼠放在一起被烧掉。
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这是涉及35亿人的事情。刘培强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也有亲人在地面上，在冰层里，他真的不会去报名吗？他还可以用他有更重要的任务作为理由，来掩饰自己作为幸存者的愧疚吗？
刘培强闭上眼睛，感到一阵阵头疼。
“刘培强少将，MOSS发现您……”
“MOSS，上次那个收集遗传资源的申请呢？”刘培强开始在文件库里翻着，“再发送一次。”
这次回复倒是很快：
“刘培强少将，非常抱歉，我们现在无法派出更多的人来执行地面任务了。请您理解我们的处境。基因瓶颈或许已经无法挽救，对此我很遗憾，只能祝愿您的引力探测器项目一切顺利。”
下面的维尔斯的亲笔签名。